“永远洗不掉了”
东莞有专门的“小姐贼”,吃定她们有钱又不敢报警,抢起来肆无忌惮。每天出门前,楚楚、媚儿她们会把现金分散贴身藏在内衣、袜子里,如果在路上电话响了,就拐进路边小店再接——在街上掏出电话的瞬间可能就被抢了。
一点办法没有,媚儿说,本地人瞥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也藏不了。气质一看就看出来。还有走路姿势,一个老师教一百个女孩,一百个女孩都这么走路。她做给《人物》记者看:先迈这只脚,再迈这只脚,腰挺直,走的时候手掐在腰这里,停下时双手叠好放在肚脐下。
“所以我们休生理假时很少出门,不愿被指指点点。逛超市有男孩过来搭讪我会脾气很差地骂他,然后跑掉。虽然人家可能是有事问你,或者觉得你漂亮,不一定是认出你来了。但是会很恐惧。所以宁愿在家哪都不去。”她说。
为了洗去莞式流水线留在身上的印记,媚儿花近5000元报了正规模特班,还挤掉许多睡眠时间读言情小说,“比较高级的那种”,她强调,“比如亦舒。”她希望拥有亦舒笔下女孩的气质。
媚儿也看心理学和人际交往的书。想知道“别人”,不是“我们这种人”,脑子里都想啥。她早忘记了在学校的感觉,也没下过工厂,14岁后一直生活在小姐、嫖客、妈妈桑的世界,当她问《人物》记者一个普通女孩在这个年纪想什么时,她的困惑很真诚。“我想知道她们怎么想的,我也去想,这样也许就不容易被认出来了。”
不出一星期,在100个同事的同化作用下,模特班的教学成果失效了。媚儿走在马路上,不经意间手就掐在了腰上。她恨那只不自觉的手。为什么要掐上去,为什么不放下来。
“那种时候彻彻底底沮丧,你彻彻底底知道自己永远洗不掉了,它永远要跟着你。”她又哭了一次。
此刻,她们身上这种高辨识度的印记又成为她们被驱逐的凭证。采访中途,阿简接到姐妹电话,协警们的地毯式搜索已经轮到她们小区,“千万不要说你是干酒店的,凡是干酒店的全部逐出东莞。”阿简啐了一口,“我们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干桑拿以来最大的变化,阿简说,是撒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天上班路上她会稍微想一下今天的名字和户籍,重庆妹子比较受欢迎,但她的口音不那么像,多数时候她说自己是湖北人,湖北哪里,一天一个样。
“世界上有没有一个人你可以不跟他撒谎?”阿简认真想了一会儿,“没有。”
“我真的不适应,那又怎么办,不骗人就不能活。”
《人物》记者认识阿简的时候,她说她刚刚入行,对男人彻底绝望。第二次见面时她说:“唉,告诉你吧,其实我男友跟我4年了。”第三次见面在她男友的车里,夜里11点,他们从常平送记者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南城。阿简说,一个女孩子深夜在东莞打车,太危险了。
东莞下着大雨。漫长而黑暗的路上,她的声音混着雨声,听上去很虚幻。她说其实她有个3岁的女儿在老家。女儿隔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背唐诗三百首。
那是她和初恋的孩子,怀孕一个月时男孩离开了她,17岁的她独自生下小孩,这让她的整个家族蒙羞。小孩长到1岁,迫于生计她来到东莞,踏入这一行。
“这次是真的。”阿简说。
“好想女儿。失业这些天我每天都想回家,可是现在回去,所有人就都知道我在外头干什么了。”
“刘老板到底跟党中央关系好不好呢”
即使头一回来到常平的人,也能感觉到近些天这个东莞小镇的不对劲。一出火车站,《人物》记者和几个貌似来东莞务工的女孩就被没活儿干、蹲在路边抽烟的出租车司机重重包围。
“不坐车呀?别走呀!我认识你呀!你不是那个唐乐宫的吗?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常平天鹅湖路是东莞著名的红灯区。一条不足千米的狭窄街道,有8家桑拿酒店,4家酒吧,超过6家茶餐厅,6家美发美甲店,还有沐足店、干洗店、宠物店、鲜花店、甜品店、房地产中介,从中午营业到后半夜,为超过1000个像媚儿那样的小姐和她们的客人服务。姿色突出的那些,照片和牌号一起印在香港街头散发的色情报刊甚至传单上,红袋体育馆到天鹅湖有多远?直达列车1小时,再加摩的10分钟。如果组团来,还有各个酒店的豪华大巴接送。
曾经华灯初上时,小姐们从15元每次的小化妆店迤逦而出,擦着一样的粉、一样的腮红、混入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个当地人说,他每天最愉快的事儿就是下午5点搬个凳子坐在楼下化妆店门口,看佳丽。他说在东莞住久了,看女孩第一反应永远是牌价,办公室,菜市场,甚至看电视剧也不例外,你的脑子会自动跳出这个问题:她多少钱?
停业第三天,桑拿部经理老顾挂断一名手下女孩电话后,试着拨了几个同事号码。手机关机。手机关机。手机关机。每天见面的时候没注意过,他们互相了解的联络方式竟只有一串11位手机号。手机不通,他的同事们就消失了。
那个女孩在电话里问他,刘老板是跑了吗?
《人物》记者采访的女孩们没有一个见过拥有这所桑拿的刘老板,甚至对老板是谁也莫衷一是。她们只会带着传奇口吻向我描述这个老板开着自家直升机追摩托贼这个被当地媒体报道过的故事。
阿简用手机给我看酒店宣传彩页的照片,“我们酒店宣传页和别家最大的不同,喏,看到大楼右上角的小点点了吗?那是我们刘老板的飞机。”
楚楚谈论起大老板们和扫黄背后的政治斗争,努力表现得像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她问,刘老板到底跟党中央关系好不好呢,好的话那是不是酒店还能再开?
以老顾的位置,也不知道老板到底跑了没有,老板电话关机,杳无音讯,那个号码到底是不是老板本人的,他也不那么确信了,从老顾到女孩们,得知自己失业的方式都一样:看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