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中国有几个方先觉?每个人都应该钦佩他!”
卢爹一点都看不出有八十四岁了。每次下车我下意识想扶他,他总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他走路稳稳当当,“我们种庄稼的人,就是身体还可以”。那天,他准备到抗日纪念碑前献花,许多志愿者争着去扶,他却很安静地让他们“架着”,什么也没说,更没做那个摆手的动作。
我几乎没见过他太明显的情绪,总是淡淡的。只在别人听不懂他的湘潭话时,才费力地提高声调。这一点,他与另一位老兵杨光荣老人恰成对照。
比如两人并排坐着接受献花合影时,闪光灯下,杨老腰挺得笔直,微微发红的脸上带着笑意;瘦小的卢爹却是一副在家里看电视的样子。后来,正式祭奠阵亡战友,杨老念着祭文,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站在他后面的卢爹却只是垂手立着。过后,我问他听清楚杨老邯郸口音浓重的祭文没有,他轻轻一笑,“当然听懂了,他写得真好,到底是黄埔高材生,我非常感动”。
卢爹有一个习惯动作:每次被问到不着边际的问题,会身子往后一仰,嘴里念叨,“那哦四(方言:怎么)可能咯”。但接着他还是平心静气作出解释。采访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您当时看到方先觉没?”“最后一电是怎么发的?”……同样的问题我都听得心烦起来,卢爹却还是每次都从头开始讲,且内容、声调没有任何变化,直到被另一个人的另一问题打断为止。
卢爹家住湘潭市姜畲镇。他的黄黑色平房缩在一片广大的青色稻田之间,我提着东西,只敢紧盯着脚下的路。“明年这里就修通啦!”因为太害怕掉到水里,我没听出他这句话是高兴还是歉意。刚拐过最后一个弯,卢娭毑已经在屋前的小平地上招呼:“老倌子你就回来啦!”——我确信这是欣喜的声音。同时冒出来的还有几只鸡和一条狗,卢爹高大的儿子也走了出来。
在乡间干净的空气里呼吸,我突然想起卢爹念念不忘的那位老乡,“不知道他跑去台湾干什么,回家多好”。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青少年时代,做一个大地间普通的农民,就是他下意识追求的平和与幸福?可惜我无从揣测。
不过,回来之前,在中央银行旧址门口,被问到方先觉是不是一个好将军时,卢爹突然大声说道:“中国有几个方先觉?每个人都应该钦佩他!”这是我贴身采访了他两天,唯一一次看到他激动起来的时候。
■文/实习生 王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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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洪熙与《血泪忆衡阳》
蒋洪熙, 江西泗阳人。1940年参加抗战,隶属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历经第三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和衡阳会战。1944年衡阳一役后,重伤右腿,终生残疾。1946年,回忆撰写《血泪忆衡阳》,以纪念那些“长官、同事、尤其我那些忠贞的勇敢的子弟般使我永远不能忘却的部下”。1989年在河南去世。2005年,蒋洪熙的外孙卢华磊开始整理书稿并出版。2007年,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王选将此书翻译成英文,并与卢华磊合作共同完成图书《1944衡阳会战亲历记》,于2012年6月出版。
6月29日(第7天)
22:30,日军阵地响起军号、海螺、牛角、瓷瓶胡笳、铜锣、大鼓、牛吼、马叫、喊杀声。火球、火把照耀如白昼,一群牛马、头角绑有利刃,浑身燃火,后面跟着红发、身着古怪服装,打扮成妖魔,向阵地扑来,阵地被踩毁,一片混乱。
7月1日(第9天)
夜,日军在湘江东岸的丁家码头、王家码头、粤汉码头集中兵夫高声吵闹,并将木锅盖、桌子等上边放上蜡烛,由湘江上游放下,造成强行渡江的假象,我军打了一夜才知道上当。过了几天,日军又将许多狗和牛放入江中,我军听到划水声,以为这次是真的是敌人渡江,又火力扫射,天明后我军下游守军将动物尸体捞上来统统吃掉。
7月18日(第26天)
入夜,明月当空,军长(方先觉)和幕僚在中央银行平台上赏月,唱《清风寨》一曲。江东岸日军打了好几枪过来。
8月2日(第41天)
深夜,1营3连1排2班班上(李)带领几个士兵,下河网鱼,被日军发现,误为要渡河,几十只手电直照河面,步、机枪一起射击,班长和1名士兵中弹身亡。幸存的扛了血淋淋的鱼回来,号啕大哭。
8月7日(第46天)
防守大西门的28团团长(曾京)看到敌人快攻到军部,带领几十个弟兄去救援军长(方先觉),请求军长由他们保护突出重围。遭到军长斥责:“你不要管我,你要守住你的阵地,赶快回去。”
“我的亲人啊!”
我刚看到它时,它还是破破烂烂、纸张发黄的残稿。装订在一侧的蓝色棉线已经脱落崩断时刻有散伙的危险。母亲带了老花镜让我帮忙穿针走线,认认真真地又“线装”了一次,这次是白色的棉线,和原来的蓝色棉线相交互映,反而给这个小册子增色不少。
那是2005年的夏天,傍晚的小乡村,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我躺在自家的平房顶上看书,前几天看了路遥的《人生》,现在又看《血泪忆衡阳》,看完后泪流满面,不自觉地握着拳头狠砸在屋顶沉痛地呻吟着,喊道:“我的亲人啊!”
被书稿感动的我立刻去邻村的舅舅家借了电脑开始整理,那个夏天我和母亲一边推敲那些潦草的字句,一边流着泪打键盘。 (摘自王选、卢华磊:《1944衡阳会战亲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