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禅喻诗、以禅论诗,宋人有所谓“诗禅论”。以禅心、禅思、禅境、禅趣论诗思、诗境、诗趣者,苏轼、黄庭坚、魏泰、叶梦得、陈师道、徐俯、韩驹、吴可、吕本中、曾几、赵蕃、陆游、杨万里、姜夔、戴复古、刘克庄等,皆以禅喻诗、以禅论诗,“学诗浑似学参禅”之语,几成宋人的口头禅。严羽《沧浪诗话》乃是宋人以禅喻诗、以禅论诗的集大成之作,倡言“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者云云,认为诗道与禅道之相通,在于“妙悟”。
以茶参禅,以茶论禅,则有所谓“茶禅论”,即“禅道惟在妙悟,茶道亦在妙悟”者,即茶道之通于禅道者,亦在于“妙悟”,在于“本色当行”。
茶禅之所以“一味”,首先在于“妙悟”。品茶在于“悟”,就是品悟自然,品悟人生;参禅也在于“悟”,参悟佛理,参悟人生。因茶悟禅,因禅悟心,茶心禅心,心心相印,因而达到一种最高的涅槃境界。茶在品,禅在参,参禅如品茶,品茶可参禅,茶禅一味所寄托的正是一种恬淡清净的茶禅境界,一种古雅澹泊的审美情趣。以茶参禅,提倡“茶禅一味”,强调的是茶性、茶味、茶品、茶缘、茶情、茶心、茶境,是茶蕴涵着的文化心态、人文意识、审美情趣和茶禅境界。而要达到这种茶禅境界,自然在于“妙悟”。
其次在于“本色”。妙悟,是以茶参禅活动中的一种高妙悟性,一种审美式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以“本色”为特征。所谓“本色”,是指本然之色。茶的本色,来源于天地自然,是绿色生命之饮,是人类的健康之饮,它是天地的赐予,自然的造化。禅的本色,在于自然,在于人的本然,是佛心,是善心,是菩提之心,是阿弥陀佛,是君子之心,慈悲之心,怜悯之心,普度众生的救世情怀。
第三在于“当行”。所谓“当行”,就是符合行业规则、规矩、规律。茶业,属于绿色产业,民生产业。绿色产业,必须道法自然;民生产业,必须以人为本,以民生为本,不可以违背自然规律,不可以违背人类饮食生活规律,大肆进行商业炒作。这些皆与佛教禅宗相符,与茶业、茶情相符,与社会人生真谛相符,一句话,当行就是品茶与参禅,必须符合茶道和禅道的基本规律和思维方法。品茶悟道,参禅悟道,茶禅一味,正是因为茶与禅的本色当行相通,在于以茶参禅注重“妙悟”之思维方式之高度融合性,在于品茶与参禅达到的人生境界的高度一致性。
第四在于茶性与佛性之统一。茶味与禅味之相通,佛性以苦,为释家苦、集、灭、道“四谛”之首。茶性者,清心也;佛心者,善心也。茶以苦为美,陆羽《茶经》指出:“啜苦咽甘,茶也。”乾隆皇帝说:“茶之美,以苦也。”茶的饮用之美在于口感。饮茶的最佳口感,多以为“清苦”。“苦”者,味也,良也,甘也,美也;甘美良味之谓“苦”。茶性之苦,与佛教“四谛”之苦,是完全一致的。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者也。人生多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生苦短,先苦后甜。茶之啜苦咽甘,意味着先苦后甜的社会人生哲理。所以,才有习近平“品茶品味品人生”之论。
三、茶禅论
茶与禅宗结缘,是中国茶文化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茶禅论,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和天地人和的最高境界。
第一, 茶禅联姻,首先是由于茶的本质特征和审美趣味所决定的。
茶为何物?茶是一种树叶。茶的审美属性,来源于植物。植物的基本属性,在于植物的绿色生命。以茶的植物生命属性而言,“茶以枪旗为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所谓“枪旗”,是指茶树上生长出来嫩绿的叶芽,以其叶芽的形状如一枪一旗而得名。唐人陆龟蒙云:“茶芽未展曰‘枪’,已展者曰‘旗’。”(《奉酬袭美先辈吴中苦雨一百韵》自注)“枪旗”,是茶的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的表现。茶是一种绿色食品。品茶则特别注重茶的天然本色,因为这种“本色”是茶具有绿色生命力的标志。嫩绿的茶叶,溶入泉水而重新获得了一种高雅的生命属性;人在品茶之中,将自己的生命意识融入茶水而饮,人的生命则又融注了茶的绿色基因。茶与品茶人融为一体,铸就了茶的绿色生命属性和饮茶的审美价值,即“品茶品味品人生”。
茶性即佛性。茶,以清苦为美。“清”者,明也,净也,洁也,纯也,和也;清和明净、纯洁秀美之谓也。
陆羽《茶经》卷五云:“其味苦而不甘,荈也;甘而不苦,槚也;啜苦咽甘,茶也。”茶“啜苦咽甘”的食用性审美属性,使人感到好茶入口时有清苦之味,而咽下时却生甘甜之美。
乾隆皇帝为“味甘书屋”题诗曰《味甘书屋》(二首),谓“甘为苦对殊忧乐,忧苦乐甘情率然”;又谓“味泉宜在味其甘”;又作《味甘书屋口号》有“即景应知苦作甘”句,自注云:“茶之美,以苦也。”
茶以苦为美,与佛性之“苦”是完全相通的。“啜苦咽甘”,先苦而后甘甜,既是古今茶人品茶的一种共识,又是茶的食用价值和审美属性。
第二, 在于品茶的心态和生理功能。
宋人的生活方式,与唐人很不相同。风流儒雅,乃是宋人追求的一种美学风格。宋人常云:“俗人饮酒,雅士品茶。”一个嗜酒,一个嗜茶。一个主情,一个主理;一个重情趣,一个重理趣。戴复古《谢史石窗送酒并茶》诗中说“午困政须茶料理,春愁全仗酒消除”,是谓茶可醒人,酒则醉人,以之消愁。而李正民《大隐集》卷七有《余君赠我以茶仆答以酒》诗云:
投我以建溪北焙之新茶,报君以乌程若下之醇酒。
茶称瑞草世所珍,酒为美禄天之有。
碾碎龙团乳满瓯,倾来竹叶香盈卤。
涤烦疗热气味长,消忧破闷醺酣久。
君不见竟陵陆羽号狂生,细烟小鼎亲煎烹。
扁舟短棹江湖上,茶炉钓具长随行。
又不见沛国刘伶称达士,捧罂衔杯忘世累。
无思无虑乐陶陶,席地幕天聊快意。
欲醉则饮酒,欲醒则烹茶。
酒狂但酩酊,茶癖无咨嗟。
古今二者皆灵物,荡涤肺腑无纷华。
清风明月雅相得,君心自此思无邪。
诗人将茶与酒加以比较:“茶称瑞草”,而“酒为美禄”,“古今二物皆灵物”,可以“荡涤肺腑无纷华”;然而,二物之功用不同:“欲醉则饮酒,欲醒则烹茶”,即酒主“醉”而茶主“醒”。酒如醉汉,茶似醒后佳人。这一“醉”一“醒”,充分说明酒与茶的实际效应和审美价值则截然有别!
故前人称饮酒为“醉乡”,而称品茶为“醒乡”。佛门禁酒,和尚课诵念经,或通宵达旦,僧侣常打瞌睡。饮茶可以醒神,为使僧徒不打瞌睡,寺院常以茶为饮,故饮茶之风最早兴盛于寺院。唐天宝进士封演《封氏见闻记》卷六“饮茶”记载:“茶,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本草》云:止渴,令人少眠。南人好饮之,北人初不多饮。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眠,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挾,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第三, 在于禅门僧侣饮茶之习与文人生活方式的共通之处。
文人士大夫参禅论道,往往与高僧结友,以茶参禅,则成为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元初,南宋遗民林景熙游览姑苏虎丘山,看到的乃是茶圣陆羽剑池映照下的茶禅一味,因作《剑池》诗云:“岩前洗剑精疑伏,林下烹茶味亦禅。”元人王旭《题三教煎茶图》诗之二云:
异端千载益纵横,半是文人羽翼成。
方丈茶香真饵物,钓来何止一书生?
茶成为寺院与文人联络的纽带,佛教诸多邪说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多得力于文人的支持,而方丈正是以茶香为诱饵来吸引广大文人骚客的。
“茶禅一味”之说,乃是禅门僧侣饮茶之习与文人以茶参禅的产物,是禅门释家和文人骚客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情趣。
四“茶禅一味”的美学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