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森林植物园北门外,长沙湘府东路,沿路的绿化带中栽种着树龄超过十年的水杉树。这些树树干粗壮,即使在冬季,依然向四周伸展着它们茂盛的枝叶。对于这条尚未完全开通、车流量却不小的道路而言,这些树木存在的意义,跟这个城市的大多数植物一样没有区别。
用凝视对抗无视,这是树木的命运。对于环卫工徐良梅来说,她却要把自己的生活依附在这些树木身上。
徐良梅的“房子”,就建在其中一棵树底下。最早,这是一个去植物园游玩的市民发现的。他十分震惊。在这条路上,还有三四个这样的“房子”。它们都是用雨布、木板和烂扫帚搭成,树枝覆盖其上,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
“房子”的四周,是一个个新建起来的漂亮楼盘。徐良梅和做小区绿化的丈夫黄梦超每天都会盘算的是:赚够多少钱,才够小儿子在这里付个首付。本报记者王欢 长沙报道
绿化带中的“树屋”
1月11日早上,星期六,长沙下着大雨。徐良梅在距离“房子”约100米的地方打扫,雨越下越大,她停下手中的活,往东边小跑过来。
省森林植物园北门沿湘府东路往东200米,在一株高大的水杉树下,徐良梅停下了脚步。她跨过绿化带,拨开树枝,钻进了树底下的“房子”。
“房子”有四五个平方米大,外面用毡布和雨布搭成,四周堆着高而密实的木板和树枝。“房子”里收拾得很整洁,有木板搭成的床和凳子,装满热水的壶挂在“墙”上,床板上躺着几本《健康百科》。“房子”一角放着一个铁皮桶,里面有已经燃尽的木头灰烬。
一株小小的不知名盆栽摆放在门口靠边的地方,那是徐良梅从马路中间捡来的——“当时从车上掉下来,觉得怪可惜的,就放这里了。它在这里有水喝,有阳光晒,不会死。”
同样捡来的,还有一面掉了漆的摩托车后视镜,它被摆在床头,当镜子用。
徐良梅今年50岁,微胖,鬓角已经发白,发梢绑着一枚咖啡色蝴蝶结发带。
外面寒风凛冽。里面虽谈不上特别暖和,但让人感觉安全。大风刮过,树枝摆动,“房子”也跟着轻晃,不过因为有密实的油毡布,风灌不进来。
徐良梅说,这就是她和同事们用来避雨的。“一般人发现不了,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了,只有园林和环卫部门的人知道。”她说。
“房子不是我自己搭的,”她无数次强调,“是一个叫易和平的环卫工搭的,但他不在这里住了。”
徐良梅说,她只白天干活的时候在这里歇脚,晚上还是要回到出租屋里的。不过,以前有环卫工晚上住在这里,但是实在太冷,就没有继续住了。
这样的房子在这里不是唯一。与它相距约10米的一棵树下,也搭了一个,里面结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双套鞋,以及一个印着“吉祥如意”的红色袋子,里面装着糖果纸和烟盒。但直到我们离开,也没看到主人现身,但她(他)把我们事先留在床板上的纸条拿走了。
“她可能不想让记者知道。我们这是犯错误,要扣钱的,是不是?”徐良梅说。
马路对面的绿化带中,来自湖北监利的朱思霞的“房子”则是她自己和老公花一个上午时间搭的。以前,她会到徐良梅这间“房”里歇脚,后来马路上车越来越多,她索性自己搭了一个。
遮风避雨休息之所
徐良梅是娄底涟源人,两年前来到长沙。第一任丈夫7年前去世,在一家煤矿做事时被一块石头压中,当场就没命了。煤矿赔了20万,除却安葬费用,剩下的用来盖了一栋两层的新房,给大儿子结婚用。
徐良梅是3个孩子的母亲,还要照顾老家80多岁的婆婆。三个孩子最大的已满28岁,都在外地打工。
1月17日是婆婆的生日,小女儿和大儿子都赶去给婆婆过生日了。徐良梅很想回去,但最终没回,只早上给婆婆打了个电话。“因为来回车费200多,而且找不到人替班。”她说,给婆婆打电话的时候哭了,因为她很想回去看看她。
湘府东路一带,徐良梅这样的环卫工人有近10个,大部分住在植物园附近的棚户区或者垃圾站旁边。徐良梅住的地方稍微好点,年前她跟黄梦超搬到附近的一栋民房里租住,租金600元,一室一厅的毛坯房,房里除了床和一台麻花花的彩色电视机,再没别的家具。
上班时间是早上5点半到下午5点半,每天早上5点左右需要到岗。这个时候,往往路面还结着冰,气温低至零度,这对于徐良梅来说,是最难熬的时段。尽管如此,他们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不论是徐良梅还是朱思霞,都不承认有人曾在这些树下的房子里生活过。
“以前可能有人住过,但后来太冷就没住了。再说上头也不允许。”一个名叫李珍云的环卫工说。
树下的“房子”,最早是在另一棵更加高大的树下搭建。去年上半年,园林部门搞检查时发现了,不由分说就把“房子”给拆了。尽管“很伤心”,但徐良梅和同事们也没什么怨言,说“能理解”。
2013年2月,徐良梅生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病。因为淋雨,她感冒了,但是第二天还是得上班。这场感冒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后来差点演变成肺炎。前同事、男环卫工易和平看不下去了,就给她搭了个房子,有了躲雨的地方。
在炎热的夏季,徐良梅和同事们也偶尔会到“房”里歇凉,中午懒得回去就在木板床上睡个午觉。“蚂蚁特别多,咬死人,但总比没有地方落脚好。”徐良梅说。
如果没有这些“房子”
1月17日,“房”里少了些摆设,铁皮桶和盆栽都不见了。徐良梅说,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最早发现“房子”的)市民后来又来了,拍了些照片,并且好心跟她说,“怎么能在这里烤火呢?万一把树烧了,几千块,赔都赔不起。”徐良梅吓坏了,赶紧把铁皮桶扔了。
“吓坏”她的还包括几天前一名园林工作人员跟她说的话,“他们说,要我们赶紧把几个房子拆了,不然过几天他们的人就亲自来拆。”
徐良梅有些“绝望”,“拆就拆吧。应该拆,这是我们的错误。只希望上头不要扣分就好。”
没有了“房子”,意味着什么?
徐良梅说,住的地方走路来回至少要20分钟,工作时间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回去。而去别的地方避雨,则是她们不愿意的。
在徐良梅工作的周围,大小楼盘都已建设完工,附近还有酒店和商铺,按理说,找个歇脚的地方不是难事。但是,自从有一次被一名保安赶出来后,徐良梅就再也不愿意去小区躲雨了。
“那天风大雨大,我衣服已经湿了,就打算跑到最近的那个小区里躲下雨,但保安不让我进去。”后来,徐良梅趁保安不注意溜进去了,结果被发现,她又狼狈地冒雨出来了。
朱思霞比徐良梅开朗外向。有一次,她去另一个小区躲雨,同样被保安拦住了。她当时有些气不过,不肯走,保安推了她一下,她差点摔倒在地。
接受记者采访时,小区保安对自己的行为表示“没办法”,因为住户会反感。尽管环卫工人们不偷不抢,但还是不能让他们进入小区,“哪怕是在车库的屋檐下,也不行。”
除了小区,其他相对公共一点的场所能不能去?比如网上提倡的“银行歇凉”。朱思霞的亲身经历是,去年夏天,她有次去附近的银行,却被保安委婉地“请”了出来,“他说,要么就把工作服脱了再进去。”
怎么办?长沙热天如同火炉,湿冷天气又几可蚀骨,环卫工们有人患有严重的风湿,有人一淋雨就感冒,第二天还得继续上班。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大树,他们在树下搭起一个个小小的“房子”。在这里,他们不仅可以歇凉躲雨,淋湿了还能及时换上干净的衣裳。这些“房子”,于环卫工来说,甚至比那个晚上睡觉的出租屋还要亲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黄梦超把古诗都搬过来了。
搁置的“道班房”
“树下建房子,前几年香樟东路上有过,后来拆了,湘府路上的我们还不知道。”雨花区环卫局局长李文说。
他说,湘府东路目前还没有完成最后的路面整修,尚未完全开通,各项路面设施也还没跟上来,环卫工作也没完全移交,“别说歇脚点,连厕所都还没开始建。”
“按道理,我们是应该建一些道班房的。”李文说,“环卫工人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尊重。目前,在长沙城区主干道、快速干道和东西向的马路上,的确非常需要这样的避雨点和歇脚点。”
建 设部(2008年改为住建部)在2005年发布实施了《城镇环境卫生设施设置标准》,明确了环境卫生清扫、保洁工人作息场所设置指标,即0.8万人至 1.2万人要设置一个环卫工人作息场所。纵观国内,上海有配套设施相对健全的环卫工道班房,内有空调、热水、微波炉等设施。但也有一些城市,比如郑州、西 安,出现了“道班房大门紧锁,环卫工倚门打盹”的情况。
据了解,目前长沙内五区环卫局 共有职工10543人,聘用制临时工8573人,超过八成是益阳安化、桃江,湖北监利、咸宁,贵州等边远贫困山区农民工,另有少量的城市下岗人员。长沙城 区不断扩大,长沙清扫保洁面积猛增到3608万平方米。每天,8000多名环卫一线清扫人员起早贪黑,用汗水换来城市的洁净。
2013 年7月,长沙市城管执法局环卫处处长侯跃辉说,按照建设部的规定和长沙的实际情况,长沙至少要建304个环卫工人作息场所,“长沙市城管执法局正准备起草 报告,向市政府请示申报同意在合适的位置建设环卫工人休息房,打算2013年完成40套,2014年再争取建设30套。”
但直到目前,相关项目因为资金及选址等问题而暂时搁置。侯跃辉说,“因为如果建设,就要涉及到经费和选址问题。一间8至10平方米的休息房,大约需要8万元,还要配备桌凳、柜子、微波炉、桶装水等。同时选址问题也让人头疼,不能占用盲道,要跟周边环境协调等等。”
2013年夏天,长沙市部分区域的环卫部门宣布设立“环卫工歇脚点”,这些主要安置在社区、银行等地的所谓临时“纳凉点”,大多数已在冬季来临前不复存在。
在此之前,徐良梅表达过这样的担心:“园林的人也只是说说,还没真的拆。但你们报道之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他们的遭遇,在媒体介入后,很有可能跟北京那些“井底人”一样,“居所”在短时间内被迅速拆除和封锁,失去最后的庇护。
侯跃辉的话或许能让徐良梅们安下心来,“树下建‘房子’,从市容角度来说,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但如果你们媒体觉得应该,而环卫工人也确实很需要,我们将和园林部门商量,暂时不予拆除,直到修好正式的道班房。”
1月17日下午,长沙河西某路段一名环卫工人遭遇车祸身亡。这对于徐良梅和她的同事们来说,不会是好消息。因为他们的“房子”,几乎就在马路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