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邹伯科 摄影/朱辉峰 贞节牌坊,仅民国初年,在湘南小城汝城就有47座。上至明代,下抵民
国,穿越回去,会如此频繁地跟路标般显著的牌坊相遇,几乎可以总结出一部“牌坊里的中国”了。
这盛极于明清让人情感复杂的历史符号,到如今整个湖南所能找到的,却已不到20座。属于它的时代已过去,它所携带的伦理观念、政策、礼仪、建筑信号,却一直都在静默的石头砖头中存在,任我们打量。
只有那泯灭于时光,女人们真实的面貌与故事,我们是无法复原的了。
2013年4月27日,正值农耕时节,在常德澧县车溪乡牌楼村一组,一处田野尤显空旷。“这里种不了什么东西,那些石狮、石狗会半夜里吃庄稼”,79岁的村民余先略半开玩笑道。他所说的“石狮、石狗”属突兀于此处的余家牌坊,周边田野之所以还没有种植庄稼,是因它刚经历了一次“大手术”。
2006年余家牌坊成为“国保”。经国家文物局许可、省文物局同意,2012年12月初,澧县文物局开始为其搭建临时性保护棚。4月23日,该项工程通过了省文物局专家组的验收。
“那时要建一个上档次的酒店,把它拆了,没人管的”
“做婊子又立牌坊,这话太难听了,这是对女人的不公平,这样的牌坊还是不要为好!”5月6日下午,在浏阳沙市镇杨林村的一片农田尽头,40岁出头的李姓村民如是说。他面对的一座贞节牌坊只剩下主体框架,在烈日下通体发黑,极似乡间普通的木架子,稍显荒凉。此前,我们在沙市镇绕了近一个小时,一度还被村民误导至一处近年刚修建的“丰收新村”牌门。
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当日上午,我们到株洲醴陵寻访一座贞节牌坊,却被当地文物部门领到一处功德牌坊前。据省文物局老专家谢武经回忆,十多年前对全省文物普查时,醴陵市黄泥坳街道有一座袁氏贞节牌坊。对此,醴陵市文物局邹副局长的回答是,“那时要建一个上档次的酒店,把它拆了,没人管的”。
即便是余家牌坊,当年也曾差一点被一台“东方红”牌拖拉机拉倒。而作为“省保”的岳阳云溪区田坪的刘来氏牌坊、“市保”的郴州汝城马桥乡上流节坊等,它们上面的铭文都曾被抹上一层厚实的泥灰,以此掩盖其贞节牌坊的身份。在湘南郴州宜章黄沙堡仅距一百米的两座贞节牌坊,建于乾隆二年的蔡门黄氏牌坊至今屹立于村口,另一座不知名氏的牌坊则身首各异,在一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房屋里充当了下脚料。实际上,前者其实也曾遭遇拆除,只是后来被组装了起来。
而能像余家牌坊这样“好运”的,则不是很多。“余家牌坊在前年就多处剥落,因为它的石材抗耐不强”,因此多了这样一个保护棚。作为古建筑专家,参与该工程设计、验收的刘叔华心感宽慰,只是他在微博里发出余家牌坊保护工程的图片后,也有一部分人提出了异议,“外加的这个玻璃罩,改变了原来的建筑景观”。
在湖南,贞节牌坊最密集的地方在郴州
此次始于常德澧县的寻访,断断续续进行一月有余,结束于郴州北湖,总计亲眼看到约十座贞节牌坊,最为密集的地方为郴州,四天里,我们相继遇到6座贞节牌坊,它们或在同一村落,或跨古道之上,有的属同一家族,有的则是一家之中的姑媳双节坊。
这些贞节牌坊得以存留至今,很大程度上离不开文物部门的努力,同时也少不了当地村民的保护。前者是政府统一行动,后者则是村民自发而为。
作为文物,贞节牌坊的“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与“贞节”相关的历史,而“物”则是“牌坊”这一建筑本身了。就保护贞节牌坊而言,政府部门似乎更倾向于“物”的保护,而村民更看重其“文”所含着的往事。
在汝城文物局推荐上流节坊为市级文保单位的材料中,约有七成的篇幅是关于牌坊建筑的工艺、结构、风格等,对此座牌坊所旌表的朱氏介绍不多;相比之下,一问及此牌坊,当地村民莫不大谈朱氏当年如何坚守贞节、养家育子等。
汝城的李氏、卢氏、叶氏、陈氏祠堂都于今年升为“国保”。探访四个祠堂时,有老人回忆称各家祠堂周边都曾修有贞节牌坊,但现今已无踪迹。此外,另一“国保”范氏祠堂门口依然保存着完好的绣衣坊,曾经的贞节牌坊却早已毁灭。资料记载,光一个汝城,仅在民国初年,就有多达47座贞节牌坊。以此推广之,当时湖南的贞节牌坊又会是一个怎样的数量?但是,我们这次通过所有途径能找到的,已不过20座左右。相比其他的古建筑,贞节牌坊的存活率是很低的。
节寿亭与义井,其实都是贞节牌坊的“变体”
在郴州卢阳镇新井村,义井是一口挖掘于宋代的古井。其时,一位女人自幼丧失双亲,由叔父抚养后,再遭叔婶双丧。她终身不嫁,于宅旁掘井,养堂弟娶妇成家。这位一生“守贞”的女人,在当时或许显得有点异类,因为身为宰相的王安石还力劝守寡的儿媳改嫁,甚至还为其谋觅夫家。令其没有想到的是,死后数百年,她所掘的那口水井被明朝皇帝朱元璋封为义井。
贞节的观念始见于《礼记·郊特牲》,“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至汉元初六年,孝安帝布诏“贞妇有节义十斛,甄表门闾,旌显厥行”。贞节牌坊由此以“厥”的雏形出现。贞节和牌坊正式联姻是在明朝。《明会典》记载,朱元璋甫一登基就规定:“民间寡妇,三十以前亡夫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从此,贞节牌坊成为贞节观念、贞节制度符号化、定型化的象征。——而义井只不过是贞节牌坊的一种变体。
另一种变体,出现在郴州北湖区鲁塘镇村头村,它是一座风雨亭。这座名为何氏节寿亭的建筑,跨立在自桂阳至郴州的古道之上。可以想见,与普通的贞节牌坊相比,不只是文官下轿,武将下马,更有多少挑夫过客在此避风躲雨时,读看亭墙上的坚守贞节之事,并将其传播扩散。不同的是,节寿亭修建之时,已是民国十年。
义井与风雨亭,是我们在历时一个月余,自湘北、湘东至湘南,所发现的贞节牌坊中的异形。更重要的是,一个发端于宋代,一个出现于民国,两者的寿龄恰是两个极端,中间跨过的是明清两代、模样规矩的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绝非有着同一个面孔,也不可能藏着单一的内容,更不是一个孤零的建筑。我们尝试呈现贞节与牌坊更深层、更全面的关系,重新打量、探寻这一完整的“文物”,发现更真实的“文”,更具体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