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赵文超把工艺伞厂的十几号工人放回了家。这样的天气,他怕做出来的伞发霉。
而从不发霉的油纸伞,赵文超现在几乎不做了。
这个在当地被称为“最后的油纸伞传人”的中年汉子,从堂屋角落里翻出一把铜黄色、外观式样都不同于其他伞的伞,抖了抖灰尘,“这是我这里唯一的一把油纸伞。”
他的目光在伞面上停留了几秒钟。伞被他打开又收拢,反复几次。最后,他叹了口气。
在他身后,堆满了花花绿绿、“由油纸伞演变过来”的工艺伞,出厂价6块钱,散发出竹子、药水和劣质布料的味道。
壹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做伞的”
乘车从湘潭县城出发,逶迤绵长近3个小时,到达石鼓镇。
赵文超和他的竹缘工艺伞厂,就在这个镇子里。
对于做伞的历史,这名48岁的汉子张口就来:
“鲁班在外面做工时,碰到下雨常常被淋湿,他妻子就把竹子劈成细条,然后蒙上兽皮,盖成个‘亭子’的模样。这大概就是最早的伞了。后来,蔡伦发明了纸,人们为了让伞轻便,把兽皮换成纸。但是,纸怎样才防水?人们会在纸上刷桐油,上桐油前,文人会在纸上题诗作画。经过这些工序做成的伞,应该就是油纸伞了。”
具体到石鼓镇,当地人说,他们做油纸伞的历史“怎么着也有600年了”。
这个“历史源头”是怎么来的呢?
赵文超说,五六年前,他跟很多老师傅打听过,他们说,油纸伞传到石鼓镇,应该是元末明初年间。当年,江西填湖广,很多江西老表跑到这里,也带来了做伞的手艺,油纸伞由此代代相传。
这些老师傅中,有几个曾和赵文超的爷爷一起学过做伞。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是做伞的,具体到哪一代,我也不知道。”他说,很久以前,做油纸伞是一门吃香的手艺,谁家做伞,谁家家底一定丰厚,儿不愁娶女不愁嫁,“跟现在的富二代一样”,也有很多手艺人跑到外地开伞店发了财。
在石鼓镇歇马村,赵家世代做伞,算是小康之家。
赵文超是长孙,也是那一辈唯一的男丁,很早就享受了家族油纸伞生意带来的“好处”:
他儿时记忆中,有浓烈的桐油香,有爷爷“爱孙爱孙”的吆喝,还有不时塞到口袋里的炒年糕和油麻花。
贰
“油纸伞金贵到什么程度?比得过老婆”
那时候,赵家全家做伞。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三大姑六大姨,每个人都系着黑色围裙、戴着袖套,集中在面积不大、视线却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做伞,砍竹、刮青、劈伞骨、制伞柄、制伞轱辘……很热闹。
赵文超经常看到爷爷哼着小曲,变魔术似的将那些竹子变成一把把精美的、散发桐油香味的油纸伞。
做油纸伞的工序有84道,步步精细。
竹子是从自家后山上砍来的。浸油的纸是当地造纸厂专门生产的纸。伞骨溜圆,爷爷削了又比,比了又削,放在手心要来回搓到不硌肉才行;伞轱辘全凭脚踩(现在多用电机钻),踩一下刻一道槽,再用手转一下,再刻下一道槽,42个槽刻完,人经常满头大汗。
做成这样一把伞,手艺纯熟者都要花上半个月。
赵文超说,大约做满20把伞后,爷爷会将伞送到湘乡山枣镇上的小河边,托人将伞带上船,卖到江浙一带。一把伞,一般能卖一个银元。
“那时候,油纸伞金贵到什么程度呢?比得过自己老婆。”赵文超笑着说,为了防潮,还没上油的纸伞被爷爷藏进箱子里,上面要盖上几层棉被,外人都不能碰。
做好之后的伞,也尤其爱惜。赵文超站起身来比划,“伞头那里,会专门做一个牛皮纸质的钩钩,绕一圈,固定好。那时候,每户人家进门右手边的门柱子上,都有两到三颗钉子,客人进门前,将油纸伞上的雨水甩几甩,再认认真真挂在钉子上。”
这样的油纸伞,用好多年都不会烂。不过,只有家境不错的人家才有。
叁
“他看不到手艺的未来,看不到孙子的未来”
虽然全家都做伞,但是,做伞的整套工艺和关键技术,赵文超的爷爷不肯轻易透露。当时,就算是在整个石鼓镇,能达到他一样水平的人并不多。
爷爷老了,父亲对做伞没什么兴趣,赵文超接过了爷爷的手艺。
要做好油纸伞,关键技术在于炼制桐油。
赵文超还记得,一个夏夜,爷爷把他带到一间偏房,里面有一个大锅炉,锅炉下烧着火。
“你来,你来,听听……”爷爷舀上一勺油,让赵文超仔细听听声音,“只有这个时候,油才可以了,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爷爷还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15岁的赵文超接过了爷爷的独家手艺。
不过,那时候,油纸伞市场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赵文超记得,1976年,他12岁时,村里出现了第一把铁骨伞。那是一个年轻人从外地带回来的。
铁骨伞越来越多,赵文超的爷爷很久都不需要做伞了。没有事情做,他常常会走到几里外的祖坟,给坟墓培土。
时代的推进,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石鼓镇几个主要产油纸伞的村庄,歇马铜钱坳、谢家湾、李家湾、青山桥一栋堂,都没有能招架住现代工艺浪潮来袭,一一停产。
与此同时,铁骨伞工厂在全国遍地开花,尤其是可以折叠放进包里的伞,受到市场青睐。杭州的天堂伞,就在之后没多久的1984年正式建厂。
不做油纸伞了,赵文超的爷爷把做伞的整套工具一一用布包好,放进一个大木箱里。这个箱子,几年后被赵文超的父亲扔掉了。
赵文超说,他是家族手艺史的“见证者”。
“爷爷把手艺完全传给我时,他情绪很复杂。因为,历史已经走到了似乎不需要油纸伞的年代。他看不到手艺的未来,也看不到孙子的未来。”
赵文超也没有留在村里做油纸伞。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他搭上了南下的列车。
再过几年,爷爷去世,没有留下一句跟伞有关的遗言。
肆
“我靠这些伞挣钱,但我看都不看它们”
赵文超说,油纸伞掺杂着童年的美好记忆,也掺杂着少年时期的困惑与落寞,一直是他“心头的结”。
他对伞感到亲切,每到一个城市,都会注意这个城市有没有做伞企业或独特工艺。
2002年,赵文超得知,衡阳南岳附近有人开了一家花伞厂,主要生产油纸伞和工艺伞,请的几个主要技术人员,竟然全是当年跟爷爷一起学过做伞的石鼓人。
赵文超去了趟南岳,跟这6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会了面。
他跟老人们说,他想在石鼓办自己的伞厂,要把丢失的伞捡起来。老人们很激动,“只要你办厂,我们全力支持!”
两年之后,赵文超的竹缘工艺伞厂果然办了起来。6位老人,又被赵文超请了回来。
不过,赵文超的伞厂,其实只是他租的几家门面(他自己的几间房也成了车间),生产的也不是油纸伞,而是学名叫“工艺伞”的小花伞,是“油纸伞的衍生品”。
跟真正的油纸伞相比,工艺伞的制作工序简化了很多,伞柄、伞骨的长度、细致度也远远不及,伞轱辘是塑料做的,伞面是布料的,也不需要上油。
工艺伞的出厂价,只需要6块钱。工厂请了100多名工人,绝大部分是妇女和老人,他们多在自己家里生产。从砍竹子到给伞面画画等各道工序,都由不同的人来完成。做好之后,赵文超会派人上门收货,一个月付一次工钱。
赵文超说,他的厂子,每天就能出1000把伞,去年卖了30万把。
在石鼓镇,类似的成品伞厂有14家,目前已形成了初具规模的制伞产业链,产品主要销往东南亚、美国、日本等国家,对内主要是北京、杭州、桂林等城市,政府网站上的数据是,“年产伞约500万把,占全国工艺伞约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年产值近2000万元。”
石鼓的制伞业看似红红火火,但赵文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意,“这些伞,说实话,我靠它们赚钱,但是我看都不看的,太糙了……”
伍
“有生之年,要认真做几把油纸伞”
“为什么你的伞厂不生产真正的油纸伞呢?”
赵文超说,油纸伞成本大,买的人少,赚不到钱。只有美国和日本,偶有订单过来,一次几百把到1000把。但是,只有赵文超本人懂制作技术,每次他都要自己动手,桐油更要亲手熬。
去年,赵文超接到一个来自日本的订单,为此,他熬了半个月的通宵。订单完成后,他大病一场。
“所以,我手头好些订单,都给别的伞厂了,真的太累了。”赵文超说,“但是,油纸伞的工艺我绝不外传,拿钱买都不行。我儿子要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就到我这儿打止了。”
真正的油纸伞,赵文超总共做过6把,第一把送给了朋友,另外几把送给了最初来伞厂做工的工人。
他从堂屋角落里翻出一把铜黄色的、外观式样都不同于其他伞的伞,抖了抖灰尘,“这把伞,你看看……但跟我爷爷做的油纸伞比起来,精细度还是差远了。”
“我跟你说啊,我有生之年,等我老了,啥事都不干了,一定要认认真真,做几把油纸伞,完全跟我爷爷(做的)一模一样。不然我死都不能合眼。”
他低着头,看着那把大伞,好几分钟都没再说一句话。
[记者手记]
远去的,不只是油纸伞
下雨了。即便在这油纸伞的故乡,移动在大街小巷中的,也没有一把油纸伞。
在雨声里,这个有肚腩的中年汉子,谈起他和油纸伞的故事,讲到动情处还红了眼眶。
他跟我谈起过去,民国老电影般的感觉,凄美中弥漫着淡淡的感伤。
他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做几把真正的油纸伞。
“你知道走在那个石板路上撑油纸伞的感觉吧?你读过那个谁的《雨巷》没有……”他呵呵笑起来。
我不怀疑,他能做出这样一把油纸伞。只是,如今,上哪儿去找这么一条雨巷,等到这样一位姑娘?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渐行渐远的,不只是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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