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凌晨1时许,73岁的老人易允中,敲了敲睡在身旁的弟弟易进的头,这是多年来易允中跟弟弟打招呼的方式。然后像孩子一样沉沉睡去,易允中老人走了。昨日,老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宁乡县殡仪馆举行。
易允中老人1942年在安徽黄山遭遇日军细菌战。70年来,没有声音,没有语言,伴随老人的,除了聋哑,还有全身溃烂的肌肤,和永远只有3岁的智力。
本报记者刘少龙 实习记者帅泉 实习生陈熙 长沙报道
“当时镇上(安徽黄山太平镇)一下子少了孩子的吵闹声,非常清静。过不了几天,几乎家家户户传来哀嚎声,镇上几乎所有孩子都死了。”
——易允中的母亲李润琪在世时回忆
“三哥可能是长沙最后一位细菌战的受害者,现在他走了。”——易允中的六弟易进
当年吃糖的孩子,几乎都死了。
易进的父亲易金鹏是长沙人,上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易金鹏在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任职,在安徽黄山脚下的太平镇担任邮政所所长,后又调到了国民党政府交通部任高级翻译。
1939年,易金鹏的第三个儿子易允中出生。“我三哥,长得乖巧,讨人喜欢,是我母亲的最爱。”易进说,那个时候他还没出生,但他母亲李润琪在世时经常跟他讲起那段岁月。
1942年初,太平镇出现了不少低空飞行的日军飞机。当时,镇上的人被吓得要命,以为是要轰炸,每个人都躲了起来。李润琪告诉易进,飞机机身是黑色的,吐着滚滚浓烟,投下来的不是炸弹,而是一些糖果,还有一些棉絮,当时镇上的人都觉得很新奇。糖果,对处于当时战争时期的中国人尤其是孩子来说,太具有诱惑力了。出于本能的警觉,各家各户的家长们都告诫孩子们不要吃。但孩子们还是吃了,其中就有易进的三哥易允中。不久,镇上吃了糖果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现身体反拱,抽搐,哭不出来小脸憋得发黑。
“当时镇上一下子少了孩子的吵闹声,非常清静。过不了几天,几乎家家户户传来哀嚎声,镇上几乎所有孩子都死了。”李润琪在世时曾说。易进说,当年日军在安徽太平镇附近投放细菌物质,在现在的县志里有记载。
易允中命保住了,成了聋哑人
3岁的易允中也发病了,起初是大把大把掉头发,接着指甲也掉光了,全身身体向后躬缩,高烧不止,皮肤开始溃烂,手臂瘦得皮包骨,没有一丝活气。“当时,大家都觉得三哥没救了,身体逐渐冰冷。简直就是活着的僵尸。”李润琪坚持不让把孩子抬走,用自己温暖的身体紧紧抱住孩子,为了防止传染别人,她将孩子带到一间房子里,独自精心护理。可有一次,易允中呼吸停止了,家人彻底绝望,将全身溃烂的孩子从李润琪怀里抱走,抱进了棺材。准备盖棺时,李润琪跑过去,抱回孩子。农村人说,孩子患病要接地气,于是,李润琪将孩子放在了地上,在孩子身旁大声哭喊,用湿毛巾擦孩子的脸。李润琪这时发现,孩子鼻翼处有了呼吸,竟然睁开了眼。
当时在国民党政府交通部任职的易金鹏将孩子接到了南京治疗。经抢救,易允中被救了过来。
在李润琪的记忆中,全镇的小孩几乎都死去了,唯一留下的就是易允中和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人虽然救下了,但后遗症伴随了易允中一辈子。高烧让易允中成了聋哑人,智力定格在了3岁时的水平,残留在体内的有毒细菌,让其皮肤经常溃烂。“一到春天夏天,易允中的背部、腋窝处、腹部等地方皮肤溃烂,用药都无法控制。”易进说。虽然易允中的智力低下,但1945年日本投降,南京全城沸腾,易允中竟要爸妈带他上街拍手。事后,母亲回忆,那一天易允中手都拍红了。
“像往常一样敲敲我的头,走了”
1950年,易金鹏一家从南京搬到了长沙。1953年,易进出生。1999年,母亲李润琪在长沙离开了人世。母亲临终前嘱托,照顾三哥易允中的重任就交给了老六——易进。易进和三哥的感情最好。小时候,总是三哥背易进上学。他说:“我清楚地记得,我5岁时和邻居小孩一起玩,当时哥哥17岁,智商只有3岁水平,他很单纯,大家也都愿意和他玩。有一次其他小朋友开玩笑偷偷把我藏起来,要我三哥找。我亲眼看着哥哥去每家每户敲门,跪在地上重重地不停磕头,要他们把我还给他。”说到此处,易进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同住在一起50年的老邻居李恒回忆:“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易允中22岁,在南方工具厂上班,因为智商和身体原因,只能做最笨、最重的活,但是他每次工作都不偷懒,做得比正常人还要好。”
南门口大古道巷内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易允中随弟弟一家住在这里。邻居介绍,易允中走后,房子变化并不大。记者走进后看到,不到30平米的屋内,摆着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再搁置些杂物,显得有些拥挤。
邻居肖建良告诉记者,易进夫妇俩平时在家里,除了帮别人装裱字画赚点钱,主要就是照顾哥哥的生活。生活上,易允中完全没有自理能力。易进每晚都留在他身边,“晚上,三哥会把手脚露在被子外面着凉,我必须每天和他一起睡。”易进说,我和爱人每天都得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他一直都没学会怎么用筷子”。
易允中出门的时候,弟弟总会陪在身边,“不然他就不知道回来了”。肖建良回忆易允中曾有多次出门走失的经历,每次走失都是街坊四邻集体出动找他,还记得有一次是从东塘把他找回来的,“他的手势我们都不大明白,只有他弟弟看得懂。”
2010年,大古道巷拆迁,一家人搬到了望城郊区的新房子,家里情况稍有好转。易允中生前的卧室,干净而整洁。“三哥走得很安详。昨晚睡觉前,他像往常一样用手敲了敲我的头,这是我们多年来的一个打招呼习惯,然后对我微微一笑,像小孩子一样沉沉的睡去。”易进说,没想到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身边走了。说到这里,易进抑制不住眼泪,“三哥可能是长沙最后一位细菌战的受害者,现在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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