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4日,西方情人节,农历正月初五。凤凰一夜春雨潇潇,县城街
道满是泥浆,鲜花店里一枝“蓝色妖姬”卖到280元。和昨天相比,旅游人潮略退,但街头巷尾仍然可见挂着外地牌照的各种车辆。
“凤凰已经不清静了。”田耳坐在一家茶楼里对我说。他生于斯,长于斯,对此早已等闲视之。2007年,他的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来自各界的赞誉、讲座邀请,使这个不擅言说的青年人一度惶恐焦躁。现在,他的女儿来到世间,一些所谓蛮重要的事,忽然自动远离;而许多一直珍藏的意象、细节,却在轻轻的拍哄呢喃中重又安静浮现。
[凤凰箭道坪小学:清制镇台衙门遗址,前身为创建于1935年(民国24年)的私立文光小学]
从小就是一个人玩过来的。小学毕业时,同学们祝他“生意越做越火!”
走过箭道坪小学紧闭的大门,寒假还未结束,门前只有游人往来如梭。这所学校,算来已有78年历史。
箭道坪很小,整个小学没一个球场大,在田耳印象中,“校园中间有一座假山,虽然假,倒也重峦叠嶂”。老师们以认真、严厉闻名。每天放学,田耳背着书包,走过河边。那时的沱江码头荒草丛生,依稀可见被胡乱丢弃的病死的狗和猪。几座破旧的吊脚楼倒映在江水中。
他几乎很少和伙伴一起玩耍,盖因自小严重的口吃。“我也想讲话,但是一开口别人老笑我,还会模仿。”他渐渐学会沉默,学会跟自己说话。与人交流的紧张感一直持续多年,甚至很长时间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滔滔不绝。他的手脚协调性也较差,学骑自行车的时间比别人多好几倍,还总骑不好。他无法不羡慕能爬到电线杆上搞修理的电工师傅,在脚手架上如履平地的建筑工人。于他而言,那是无法企及的渴望。
他和弟弟都不爱上课,有时相约一起旷课,互相找各自的老师撒谎请假,然后跑到县城街头的连环画摊上,看几分钱一册的小人书。哥俩都没什么零花钱,看完一册后,趁老板不注意,两人飞快地交换,同样的钱一下子能看两份。后来老板瞧出了猫腻,专门盯他俩。
说到玩,挺空白的。弟弟是个交际高手,成天不落屋;他却宁肯宅在家里,妈妈赶都赶不出去。在家不用跟人说话,可以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比如,把厚一点的书分成很多册,重新装订,自己做封面封底,这样看上去又觉得自己多了几本书;或者,动手做集邮册,材料是硬卡纸和透明膜,做出来结实又好用。“那时候的时间概念和现在不一样,时间好像特别长,只想慢慢做一件事,不然做完了又干吗呢?”
在箭道坪小学,田耳是全校有名的集邮高手。和看书一样,这也是孤独者的爱好,他闷头在里面找乐趣。四年级时,他花两角五分钱买来一本集邮杂志,翻到最后写满邮购邮票广告的一页,挑中了一个上海地址。从此,一张张汇票,换来上海的新邮票。新邮票一来,马上就能卖光。有几个家伙,过年的压岁钱全给了他。很多年后,他还能顺嘴背出那个上海地址。经常寄邮票给他的上海阿姨,起初一直以为是位老师在买她的邮票,因为地址是凤凰县箭道坪小学某某班级。后来才知道是个小学生,于是写信劝他好好念书。
小学毕业的纪念册上,很多同学给田耳留言:祝你生意越做越火!但是毕业后,他对做生意却提不起丝毫兴趣了。
[凤凰县林峰乡都罗寨:土家族山寨,因古时村民交皇粮习惯用小箩筐挑着,据其特征称为“蔸箩”,后谐为都罗。地处凤凰县西南部,距县城25公里。林区,山峰林立,弯急路险。]
“其实以前你们不来的时候,凤凰这里是很清静的”
好几个春节,田耳是在这个小乡村陪着爷爷度过的。他和老人睡在一张床上,外面是南方乡下湿冷的冬天。
“都罗寨山高水低,严重缺水,远近有名的光棍村。村中废弃的房屋不少。老家的房子,也随着爷爷的去世废弃了。曾搞了几年旅游,可是旅游之后村庄更显萧条。”小时候,这个村庄却是他的天堂。常常跟着表哥们一起去放牛,钻山洞,砍柴;冬天,一人拿一个糍粑,穿在竹棍上,在河边生堆火,有滋有味烤糍粑吃。后来,他把一切写进了小说《韩先让的村庄》里。
小说获奖之前,他写的东西发表不了,赚的钱少,在城里生活压力巨大,朋友们常请他吃饭,他连回请朋友的钱也没有,于是经常跑回乡下爷爷家半隐半遁地看书。那些乡亲笑话他,说你父亲有本事进城了,现在你家在城里还老往乡下跑。有回爷爷病了,乡下的叔叔们打电话给田耳,让他回去照顾。他们认为他就是一个“闲”人(或许也等同游手好闲之闲?)。可他并不以回乡为苦。
南京的作家汪政评论田耳的《夏天糖》:故乡已破碎,城市无以扎根,人的灵魂无处安居。田耳自己也说,“以前的农村虽然穷,但他们的认知体系和城里完全不一样,他们那时还会取笑城里人菽麦不分,桐子当成苹果。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价值观和城市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欢乐,会与城市抗衡。这是几千年的传承。可当大家彻底拜金后,农村和城市价值观完全统一之后,农村就没有任何优势了。”
关于已不清静的凤凰,田耳处之淡然。“没有旅游大开发之前,你们不知道,县城是非常脏的。现在反而好多了。”他花时间陪着远方来的朋友在这个“中国最美小镇”游玩之后,朋友们老爱发表感慨:哎,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凤凰。每每听到这个结论,让他心里并不痛快。“我很想告诉他们,其实以前你们不来的时候,这里是很清静的。”
去往黄丝桥古城墙的途中,崇山峻岭之上,起伏着防范当年苗民的南方长城,南起与铜仁交界的亭子关,北到吉首的喜鹊营,全长190公里左右,始建于明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竣工于明天启三年(公元1622年),被称为“苗疆万里墙”。它将湘西苗疆南北隔离开,以北为“化外之民”的“生界”规定,“苗不出境,汉不入峒”。
这段长城一直在修缮中,可是雉堞的方向却是反的。田耳的小说《夏天糖》里,主人公顾崖的母亲去“修长城”的事是真的,而顾崖在中学教书的父亲见到修好的长城,轻蔑地说,全都修反了,雉堞应是对着另一侧的山地。长城是为了把原住的苗人赶进深山,所以雉堞应该向着山地那一侧。而现在,为了让马路上的游客看到齿轮状的雉堞,便朝向了平地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