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5日,洛阳孟津县城东平乐镇新庄村王窑组,像一个断崖的贾谊墓。公元前200年,贾谊出生于此,33年后,他葬于此。因为依山傍水,且有深厚而粘结性好的黄土层适于营建墓茔,使得这里成为古人理想中的安息之地。
贾谊的轨迹地图 生于孟津县,年十八入洛阳,做太守的学生兼谋士;20岁去长安,先求学,后为官;在长沙和商丘做了十年的诸侯王老师,33岁时或因自责、或绝食而死;不知何年,迁葬故里孟津。
尽管除了1999年原址修复完工的贾谊故居,长沙并没有更多贾谊的遗迹可寻,但这种情形已比洛阳的贾谊祠、故居,孟津的贾谊墓要好得多。洛阳人自称“名人墓葬太多,顾不上贾谊”,洛阳城则历经反复被毁灭、重建,不断的城址变迁,建于明代的贾谊祠1949年还在,不久被毁掉,就连因他工作生活过的吴太守府而得名的“吴家街”,已消失有十年了。
2190年前,那个失意的身影从长安,转汉水、经湘江,乘一弯小舟来到南国长沙。
2012年9月23日,湖湘地理从长沙出发,经洞庭平原、汉水谷地、豫西山地,来到贾谊的故乡洛阳,我们走的路线与贾谊差不多,只是逆向而行。
洛阳 东经111°8'~112°59' 北纬33°35'~35°05'
与长沙的千年不变不同,洛阳一直在移动中,贾谊的时代,洛阳城在今天的洛阳市东。它位于黄河以南,洛水以北,“洛阳”之名因此而来。周长14公里的洛阳,是河南郡郡城,一百多年后的《汉书》记载彼时郡城所在的洛阳县有五万四千户,整个河南郡有27万户,174万人。
洛阳地势西高东低,处于豫西山地向华北大平原的过渡地带,越过黄河,对面就是山西,就是黄土高原。境内多黄土,除农作物以外,植被稀疏。气候上,已是亚热带的北界,这个“北界”与处于亚热带腹地的长沙的区别是只有夏季才能称“湿润”,中秋时节,空气已很干燥。
孟津 东经112°12'~112°49' 北纬34°43'~34°57'
贾谊故里,彼时尚属洛阳县,1955年才划归孟津县。孟津本为黄河边一渡口,原名“盟津”,因武王伐纣与诸侯在此会盟而名。它的地貌、气候与洛阳类似,位置在洛阳北部。
湖湘地理2004年5月28日《寻找屈原:深水之下的故乡》中曾描述,“在秭归,不管老城新镇,以屈原及屈原诗句命名的街道、商店和各种物事,随处可见。”
在贾谊的洛阳,这种情形没有出现。或许,这座城市的历史,太博大、太深远,不可能像小城秭归那样,将一个贾谊供奉起来。
吴家街已改为“唐宫东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都没了,你还来找两千年前的!”
在洛阳老城丽京门里,有一处“河洛文化长廊”,密密麻麻数百位洛阳名人的头像和生平简介,伏羲、黄帝、商汤、伊尹、周公、老子、苏秦,接着出现“贾谊”的名字,已是不易。
本身,这个文化长廊就很低调,昏暗的室内,偶尔来几个年轻游客,也随即离开。长沙贾谊故居管理处主任吴松庚在评价后代贬谪之人凭吊贾谊的心态时描述道,他们会宽慰自己,连贾谊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都被贬了,我们还有什么好哀怨的呢?
如果借用这个评价来反观贾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连黄帝和老子都在这昏暗的室内默默无闻,我们就不要再为贾谊叫屈了吧?
也有洛阳市民建议,该把“这么好的资源搬到室外”,在某处广场竖立石碑、石刻,让来洛阳的中外游客都能看到他们,展十三朝古都之人杰。
且放下这些人杰,我们是来找贾谊的。
出租车司机一听是找“汉朝的人”,连声说“那太远了”。他似乎不太清楚究竟“有多远”,在得知是两千多年前时,又惊讶地叫嚷,“那你们还来干什么,这里一百多年前的东西都没了,你还来找两千年前的!”
他说的没错,我们要去的吴家街——贾谊在洛阳的工作地兼居住地,连街名都已不存。
贾谊非“洛阳市”人,他的故里,在今天的孟津县,是洛阳属县。他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他“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被当时的河南郡(洛阳)太守吴庄相中,召至门下,做学生兼谋士。
《贾谊传》描述当时的师生关系是:有权势而又财力雄厚者,往往广纳人才以培养势力;想有作为的读书人也往往以投身名家为荣,以此作为晋升的阶梯。
贾谊也是这样的读书人之一。 年仅18岁的他,走出家门的第一站,就在这位吴太守的府上。
吴家街相传就是吴太守的府邸所在。“吴家街”之名已消失有十年,现在改造为唐宫东路的一段,“唐宫东路”,因地处唐朝皇宫的东边得名。
原来的吴家街也很短,百余米左右。对于吴家街的由来,上了年纪的也只能说最初是“姓吴的多”。90岁的商根成是这里的老门老户,自称他家已在这里“百年有余”。但他记忆中吴姓人仅一家,倒是他们商家是这里的大户,“有独立的祠堂”。
路旁的张仲景大药房,取名自东汉的医学家、洛阳人张仲景。这是唯一可以让人联想到汉代的东西,但张仲景和贾谊的时代也相隔两百多年了。
不仅是吴家街,连洛阳城都反复地被毁灭、重建过多次,甚至连城址也几经变迁。习惯了长沙城和贾谊故居的千年不变,初入洛阳的我们,很难想象这座现代城市的四周,还有各个时期的城址,或一片废墟。
建于明代的贾谊祠毁于上世纪50年代,现在这里像城中村
洛阳也有贾谊祠。在长沙,贾谊故居和贾太傅祠合一;在洛阳,两者分开,但皆不存。
这祠并不像贾谊本人那样是“两千多年前的”,关于它的记载寥寥无几,只有《九都释道》一书简明地列表说它建于明代,1949年前还在,之后归地区医院,不久毁掉。
我们只能找与它毗邻的另外一个标志:孔子入周问礼碑。周敬王二年(公元前518年),孔子千里迢迢从鲁国(今山东曲阜)来到洛阳,拜见任征藏史(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老子,问礼乐之事。碑即为纪念此事,纪念“中国历史上儒道两位大师惟一的一次会晤”。
它也十分偏僻难寻,我们转了一圈未找到,恰好遇到一位提着小凳回家的老人贾定学,一问,“就在我家后门”,他爽快地带我们去。
“省(河南)、市(洛阳)电视台都来过好几次了”,贾定学带我们穿过小巷,后门外是东关大街。僻静老街里,一位卖菜大妈和两个买菜的在聊天,双方似乎都是本地人,彼此熟悉。没有更多的菜贩和顾客,颇像城中村。
卖菜大妈面对记者,自豪地宣称这碑“唐朝时就有了,2000多年了”。只是,她说的不准确,碑所记的事距今2530年,但碑却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河南府(洛阳)尹与洛阳县令合修的,200多年而已。
带我们来的老人贾定学,78岁。“从我的爷爷起,就住在这里”,他们贾家也有一个祠堂,问及是否有“贾谊”二字或跟贾谊有关,他稍微回忆了一下,确定地说,“没有”。而且,原来这里到处是贾姓人家,“现在没有多少了”。
当初贾谊祠就建在碑旁边,也许出于偶然。但贾谊来洛阳,也是拜师求学,却与孔子问礼相似。
偶然中的某种联系。
河南科技大学校园有“贾谊路”,年轻学生知道贾谊的“中、下篇《过秦论》是不如上篇的”
贾谊祠不存,无意间在地图上发现,洛阳还有个贾谊路。我们赶来。
这里,是河南科技大学的校园。他们将一些洛阳名人命名为校园的道路,如张衡路、班固路、程颢(北宋理学家,程朱理学的创始人)路。
我们找贾谊路。问保安,不知道;问学生,“你说什么地方,食堂啊、图书馆啊,我可以告诉你,路名就没注意了”。
原来它就是食堂边上的一小段,200余米。我们拦住过往的学生,指着“贾谊路”的路牌,随机调查,“你知道贾谊么”?
结果让人欣慰。五个不同年级、不同专业背景的大学生,除一位电信专业的大一女生表示“没听说过”外,其余都说出了贾谊的《过秦论》。得益于高中语文的教育,几个学生承认自己对贾谊的了解是源于高中语文课本上的《过秦论》一文。学英语的大三女生知道他当过长沙王太傅,说出了“长沙”,这个贾谊的伤心地;学测量的大三男生还了解课本上的《过秦论》只是上篇,“他的中、下篇《过秦论》是不如上篇的”。
2000多年前,贾谊来到这座城市,也是学生,年龄也与他们相仿。终于,有2000多年后的同龄人记住他。
不起眼的“贾生冢”:墓顶上是高粱地,下面是村民上下“沟”的步道
近乡情更怯。前一天的好天气,忽然变成了细雨,有点凉。
长沙-洛阳-孟津,除却贾谊生命中的另外两个地点——西安、商丘,我们差不多是逆着贾谊的人生轨迹而来。
他的故里,他的墓,都在这孟津县城东的平乐镇。
这一带是邙山陵墓群,中国最大的帝王陵区,号称“东方金字塔”。因为依山枕河,同时深厚而黏结性好的黄土层,适于营建墓茔,使这里成为古人理想中的安息之地。
从当地人口中,我们听到了“生于苏杭,葬于北邙”的说法。苏杭是人间天堂,北邙是死后的天堂。
新庄村王窑组,这是贾谊故里和墓的确切所在地。公元前200年,旷世奇才贾谊出生于此。到处是高粱地,农民们说,还有二十来天就可以收割了。
《贾谊传》在叙述贾谊童年时,从他儿时耳濡目染的事件推测他以后的思想。目睹他们家相邻的豪门——赵王的半生荣耀与顷刻土崩瓦解,为以后贾谊关注诸侯王问题打下基础;八岁和十岁时,家乡百姓被两次征发修筑长安城,这是《过秦论》中反对暴政的思想来源;十六岁那年的秋天,家乡大洪水的灾难,使他注意自然灾害的影响,并于六年后提出关于国家经济政策的《论积贮疏》……
不管这些有无联系,今天的贾谊故里,是难以让我们想象当年了。正如孟津县文物局文物保护科科长徐有钦所说,当地人说到贾谊,更关注的不是贾谊这个人,而是这个古墓。“知识分子、读书人可能知道贾谊,老百姓确实不知道,相对于那些皇陵,贾谊差远了。”
徐有钦说的皇陵,是邙山一带从东周到五代的20多座帝王陵。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将相、功臣墓。仅在贾谊墓北几公里,就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陵园,南边不远,又是东汉另外一个帝陵。在这个范围内,是狄仁杰等各朝宰相、尚书的墓园。用村民的话说,是一排排陵墓从刘秀墓向南排开,“一遛遛的”。
贾谊墓,真的不起眼。
71岁的王满仓带我们去这个不起眼的“贾生冢”。
《孟津县志》中所载的“清同治年间”尚有“底部直径37米,冢高12米”的贾谊墓已消失不见,映入我们眼帘的只是一个拱形门洞一样的步道,顶部是成片的高粱地。墓所在地像一个断崖,两边是深沟,有着黄土高原峁和沟的样子。
拱形门洞是“文革”劫难的见证。王满仓说,那是1966年,县里要建抽水站,把贾谊墓顶的封土一层层铲起来,用来修渠;凿穿墓穴,连接水管。多年后抽水站废弃,水管撤掉,就留下了这个拱形步道,村民上下“沟”都要经过这里。
他们走过贾谊的心脏。
墓前100米,那座废弃的水塔还在。这个位置,是旧志记载中的墓前牌坊和青石柱所在。1914年,这里还出土过柱础和石像。
汉代以后,途经洛阳、孟津的官僚、士绅都会到这里,远远地歇轿下马,步行至墓前叩拜贾太傅。清明时节,河南所属府州县的贾姓官员、村民也会来此扫墓。同治时期,贾谊墓的皇赐祭田,尚有18亩。
王满仓记忆中以前那“大坟包”还有十四五米宽(直径),与同治时期地方志的记载吻合,是近几十年才被平掉的。
因为担心家里“身体不好”的老伴,王满仓急着回去,催促我们“看快点”。
他以极端的死,对自己的人生悲剧作了最彻底的认同
离开长沙后,公元前173年,贾谊回到了京师长安,汉文帝拜贾谊为梁(商丘)怀王太傅。公元前168年,梁怀王意外坠马而亡,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
这个《史记》、《汉书》中的说法遭到了吴松庚的怀疑,他根据西汉褚少孙补写《史记·日者列传》时所说的贾谊“不食,毒恨而死”的记载,认为贾谊之死远比司马迁、班固记载的要悲壮得多,他是在后悔、愧疚中绝食而亡的,“他以死的极端方式,对自己的人生悲剧作了最彻底的认同。”
这个“极端”的人,最终回归故乡了。虽然,徐有钦说,他们也不知贾谊尸骨是何时、如何由商丘迁来故土的。村民讲述,十几年前有贾氏后人来此考察,但村子里已经没有了姓贾的人。
他们喜欢说的是村里另一个据称为汉代胶州侯冯仪的墓,他们用手比划着那有二三亩大的土丘。
这一个村就平过几十座墓,因为一个墓占地少则几百平方米,多则几十亩,可以平出很多地种田。
邙山陵墓群面积700余平方公里,多数没有确定墓主是谁。2001年陵墓群整体划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贾谊墓也在这个保护范围之内。
但目前还没有针对某座墓葬的保护。孟津县正在收集贾谊后裔的信息,他们尚且不知道,湖南及其它地方已经有自称为贾谊后裔的家族,他们的族谱从南宋开始,已延续了八百多年。
链接 身后:贾谊故居每年两次的祭祀,由沅江贾氏家族进行
言简意赅的《史记》没有告诉我们贾谊的父亲叫什么名字,直到民国时期几个盗墓贼闯入贾谊故里,盗出了贾谊后裔唐朝人贾洮父子的墓志,上面刻有“秦末汉初,回生谊”,这让我们知道,他的父亲,叫贾回。
贾谊有独子贾璠,由于当时的汉朝仍然无力施行贾谊的改革主张,他无以出头。直到汉武帝时期,贾谊当初的方略得到实施,武帝让贾谊之孙贾嘉、贾恽当了太守。
贾谊后人在魏晋时期达到了权力的巅峰,十三代孙贾诩是魏国太尉(最高军事长官),直系后裔贾南风为晋惠帝皇后。
南宋以后,贾谊后裔可考的谱系中断,现在自称为贾谊后人的两大家族——湖南沅江贾氏和南京蓝氏,据其族谱中的记载,最早可上推南宋。
沅江贾氏族谱上至南宋贾惟德,迄今在沅江、桃江等地有后裔2万余人,其家族核心在沅江贾家湾。而今,长沙贾谊故居每年两次的祭祀,也是由他们进行。
南京蓝氏,依其族谱记载,因南宋末年族中有贾似道为奸臣,后被杀,族人为避祸改姓蓝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