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曹操这个人怎么看?”
“我,我不喜欢曹操,他是戏曲中的反面人物,奸臣,大白脸,权力心很重,利欲熏心,为了掌握天下,不择手段。我对曹操没有好感。”
“呵!是这样吗?我看曹操胸怀大略,有才气,而且是治国安邦之才。曹操统一北方创立魏国,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陋习,抵制豪强,实行屯田制,推行法制,提倡节俭,迅速发展了生产,这些都是了不起的成就,应该肯定!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这么写,戏里这么演,老百姓也这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的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祖宗之法,君权神授,容不得一点点改革。这个案要翻。曹操的《短歌行》、《观沧海》,豁达通脱,应当学习。他的《龟虽寿》,是一篇老人宣言,耐人寻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充满朝气,神勇不减当年啊!”
那时的爷爷与当年的曹操年龄相仿,心情有些近似,心理上也很相通,于是他用铅笔写了“龟虽寿”给母亲看,后来也写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送给母亲,并说:“对历史人物,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和一分为二的观点全面分析,不能人云亦云。”当时,有一个作家提醒母亲,最好能把爷爷的谈话进行录音,或者赶快做日记,以后写作时就有东西了。但手里没有录音机,母亲自信记忆力很好,说:“我记得很清楚,怎么能忘记呢,不会忘的。”但时间长了,还是忘记了不少。
母亲听了爷爷对曹操的评价,担心下次再与爷爷讨论曹操时说大白话,便到图书馆找了许多有关曹操的书籍,摘录了不同观点,把曹操的身世、经历、战绩和政策等整理成卡片,又打开爷爷1954年夏在北戴河写的《浪淘沙》,反复诵读“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琢磨其中的真谛,这才醒悟到自己对曹操的看法很不全面。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所作的《滕王阁序》,是他的代表作,词采绚丽,对仗工整,音韵铿锵,气势奔放,既用神来之笔描写了滕王阁的壮美景色,铺陈了都督大宴宾客的盛况,又大胆地直抒胸臆寄寓了诗人怀才不遇的无限感慨。在课堂上老师讲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母亲听得如醉如痴。
有一次,母亲和爷爷谈起王勃,爷爷说王勃是“少年才俊,自幼聪慧,六岁能撰文,年轻有为,才高博学,可惜英年早逝。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写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得好”。爷爷说到王勃的《滕王阁序》,说着说着,便抑扬顿挫地朗诵开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他说他最喜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边说一边用毛笔写在套红的宣纸上送给母亲。后来这份手书,奇迹般地躲过了红卫兵的搜查,一直被母亲珍藏着。
1986年,母亲在江西访问时,参观了被完整保存下来的滕王阁,高兴之余对陪同她的同志说,她那里有主席写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手迹,如果把它放大挂在滕王阁两侧,岂不是古今一体,相得益彰?
母亲回京后,江西方面专门派人把手迹借去,做成巨大的不锈钢字挂在滕王阁门前。遗憾的是,有借无还。后来母亲再去滕王阁,在为自己的创意欢欣鼓舞的同时,也为爷爷手迹的丢失感到惋惜和自责。
有一次,爷爷问母亲:“你了解宋朝词人吗?”
说起宋朝词人,母亲顿时来了兴致:“我喜欢婉约派女词人李清照,她面对国破家亡义愤填膺,但她所写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却没有一点婉约缠绵,极富英雄豪情。她与丈夫赵明诚患难与共,丈夫死后她写的《声声慢》,谁读了都会伤心落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母亲一口气背了下来。爷爷说:“骨肉离散,哪能不愁呢,不过太低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是豪放一点的好。”
“你喜欢陆游吗?”爷爷问。
母亲说:“我最喜欢陆游的诗词了,什么‘楼船夜雪爪瓜州渡,铁马秋风铁马大散关’,什么‘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有‘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雄浑豪放,气壮山河。他的《夜游宫》,有一种强烈的心在天山、老死沧州的紧迫感,更有一种梦寐以求、收复山河的责任感,老当益壮,不知老之将至。”爷爷高兴地看着母亲,细心地听完她背诵后说:“‘睡觉寒灯里’的‘觉’,这里不念‘jiao’,而应该读‘jue’,你回去问问你们老师就清楚了。”
爷爷虽然是全国人民心中至高无上的领袖,但在母亲心中,他依然是她在延安初次见到的和蔼可亲的大伯、学问高深的大师。十几年过去了,尽管母亲长成了大姑娘,但也改不了心直口快的个性,这时她调皮地说:“伯伯,你能不能送我一件礼物呀?”
“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啊?”
“我想要你一幅字。”
“写什么呢?”
“就写陆游的《夜游宫》。”
爷爷乐呵呵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桌前,铺开宣纸,一口气写下了陆游的这首词。
可惜这件墨宝,在“文革”中不翼而飞……
母亲刚上大学时,对古汉语的语音和读法都缺乏系统的了解。一次在爷爷家吃饭时,听爷爷讲起李白的《将进酒》,母亲想在爷爷面前表现一下,就说:“我也喜欢而且会背。”爷爷高兴地说:“你背吧。”母亲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不想又被爷爷挑出个毛病:“孩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回’字,又是白字先生了。‘回’不能念‘huan’,而是念‘huai’。古汉语很复杂啊,不同时代不同地方,许多字都有不同的意思和读音,这一点以后还要多加留心。”
爷爷的一番指点,给母亲留下了深刻印象。
爷爷向来主张要有不耻下问的学习态度,赞成孔子的“每事问”和“举一反三”。也时常本着“诲人不倦”的原则,耐心地与孩子们交流学习心得。因此,母亲每见到一次爷爷,便有一次收获,得到一些启示。同学们也经常惊讶地问她:“你这些新颖独特的观点是怎么想出来的?”母亲笑了笑搪塞说:“这是机密啊。”同学们哪能知道,在母亲的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一位当代最伟大的学者!她是近水楼台,走了一条他人无法企及的捷径。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与我父亲的感情越来越深,请教爷爷的机会也越来越多。爷爷似乎也有意以文学这种得体的方式,来考察未来的儿媳妇的心态、学识、为人和志向。
人们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果用“亦步亦趋”这个成语来解释的话,爷爷的许多工作和生活习惯,甚至字体,都慢慢地影响着母亲。在母亲眼里,爷爷毛泽东不仅是一个亲切和蔼的父亲,更是一个令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时代巨人,而自己无论是在理论还是实践方面,永远只配做一个小学生。但她决心做一个好学生,所以她不仅加班加点尽最大努力地缩短自己与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的主席在知识方面的差距,而且对他的许多优良作风,都加以学习,可以说是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