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班里,每个人的课桌,都是一方小天地:有人贴着理想大学的照片,有人写上亲人的期许,还有人刻上一个“耻”字。
他们似乎是一群装在“盒子”里的人,封闭的环境,模块化的生活,有着挥之不去的焦虑和迷茫。
但这个“盒子”,终究掩盖不住青春的萌动,掩盖不住他们“一雪前耻”的决心,掩盖不住他们畅想未来的激扬。
两天之后,高考就要来了。又付出一年的青春和汗水,他们已准备好再次出击。
本报记者黄莹 长沙报道
要在人生关键时刻,再试一次
2011年6月27日,谢慧第一次走进长沙市郊这所复读学校,感觉“糟透了”。
她记得,那是去年高考成绩出来后的第三天。她还记得,那天也是她18岁的生日,没有鲜花,没有蛋糕,只有迷茫和焦虑。
在焦虑和迷茫中,爸爸带着她从郴州来到长沙,寻找复读学校。
学校并不好找。父女两人坐着的士,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着方向。最后,的士司机打了总台电话,才摸索到这所位于二环线外的学校。
谢慧称,自己是最早来学校“视察”的学生之一。
苦逼,这是学校给她的第一印象。门是铁皮做的,教学楼是厂房改建的,宿舍没有厕所,“当时,文科楼正在刷漆,烈日下的粉尘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油漆味。”
不过,学校虽然简陋,宣传栏倒是有模有样。上面贴满了以往复读生的“光荣榜”,北大、人大、复旦、武大……一个个名校的名字,刺激着谢慧的心。谢慧的爸爸当即拍板,就上这所学校,并交了100元报名费。
复读学校正式开学,是在去年的7月18号。在此之前,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生。
据统计,该校共有1102名往届生前来复读,分为19个复读班。其中,谢慧在60班。
来复读之前,谢慧对妈妈说,“你就当我去读大学了。”而同来的这些年轻人,又会对家人说些什么?
谢慧猜不出。她只知道,这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背后,都有一个个关于高考的相似的故事。大家汇集在此,只为了同一个目标:要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再试一次。
“与外界隔绝,与过去隔绝”
再试一次,并非说起来那么容易。
复读学校环境全封闭,管理军事化,这一度让包括谢慧在内的许多复读生不适应。
谢慧说,当外面居民楼的灯光亮起时,她总是不可抑制地想家。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直到哭得支气管炎复发。”
女孩子选择哭,一些男孩子则选择翻墙逃跑。开学第一个月,有人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听人翻墙的动静,“据说最高的记录是10分钟12拨。”
当最初的焦躁过去后,复读生们的生活开始进入正轨。而这种正轨,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一种模式化。
“每天似乎都有无数张试卷在等着我们,来来往往的地方,无非是宿舍、食堂和教室。”谢慧撇了撇嘴补充道,“再加上厕所吧。”
现在,学校已经进入夏季作息时间。起床铃声总在早上6点准时响起,连响三遍。白天的课程一个接一个,上课困了,有同学就自己站到教室后面清醒一下。晚自习在22点50分才结束。
教室和宿舍,相隔不过百米。不过,晚自习后,大家都会抓紧时间,跑着回宿舍,因为15分钟后就要熄灯就寝。
回到宿舍,几乎每个学生都会打上一大桶水泡脚。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熄灯过后直至凌晨一两点,都会有老师查寝。如果有学生出来上厕所,老师会提出告诫,“睡前不要喝太多的水,抓紧时间睡觉。”
生活似乎单调而压抑。确认查寝老师走后,有人会提议唱歌。唱到兴头上,有时会突遭隔壁宿舍喊上一嗓子,“哥要睡觉,哥要考大学!”
在这里,玩手机是不可触碰的“红线”,上网就更不可能。谢慧说,最好的休闲就是发呆,偶尔会有人趁放月假时偷偷带进来两本杂志,大家私底下传阅,“没过几天就翻烂了”。
呆在复读学校,他们的交际圈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谢慧说,现在,她跟以前的同学交流变淡了,“有人问我干吗去了,我妈会搪塞说‘去外地了’。”
“与外界隔绝,与过去隔绝。”有人在笔记本的扉页这样写道。
但无论怎么封闭的环境,无论怎样单调的生活,都阻止不了爱情的萌动。
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对爱情充满着憧憬。在枯燥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聊得来的人,又有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目标,爱情很容易就开始发酵。
对学生们的恋爱,老师们倒也开明。“都是十八九岁的成年人,爱情萌芽也是正常的,要堵也堵不住。”学校教育处的梁老师说。
最近,梁老师班上一位女生变得局促不安,因为有男生向她表白了。她找梁老师求助,梁老师给出的建议是:一切等到高考之后吧。
家人,那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高考,似乎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谢慧的同班同学王聪,家住长沙,和很多独生子女一样,是家中的宝贝。她说,去年高考成绩出来后,成绩不理想,外婆第一个哭了,她也哭了,她对家人充满愧疚。
在这个封闭的校园里,只要一提起家人,王聪就会低下头,局促地摆弄着自己的双手。
家人,是许多复读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们觉得,复读是让家人为自己的不争气买单,不但让家人面子上挂不住,还会给家庭增加负担——复读一年的学费加上生活费,最少也要两万元。
一方面是对家人的愧疚,一方面是不想再输一次的强烈愿望,他们的压力可想而知。
压力之下,不乏破茧成蝶般的蜕变。
在老师们口中,50班的凌鑫是变化最大的一位学生。
凌鑫已经是第二次复读了。其实,她前两次高考,都考上了大学,但都不满意。
去年开学没多久,她心情很郁闷,打算退学。那天,她一个人跑到中南大学,把校园走了个遍,“这么大个校园,为什么别人能读我不能读?”她不服气,又回到了复读学校。
而真正让她改变的,是父亲的一次事故。
去年,凌鑫溜出去打篮球,摔断了腿。之后,有一次她腿伤复发,在外地出差的爸爸急急忙忙开车赶回来,结果滑下了山。
“爸爸你疼不疼呀?”凌鑫问。
“一点儿也不疼。”
凌鑫说,当时的情景就像中了邪一样冲进自己的脑海,猛烈地翻滚着。这个自诩叛逆的女孩,最终没有办退学手续。
现在,在凌鑫的课桌上,贴着这样一张便签,“下课不要离开座位,上课不要讨论问题,中午晚上不要四处乱跑,早上按时起床不要像娘们一样。”她会在早读时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门读英语,会因为学习松懈递纸条向班主任道歉——而在一年前,她是那么贪玩,不听任何老师的话,一个礼拜有5天在网吧被发现,还曾经离家出走。
最近一次模拟考,凌鑫考了班里第二名。她调皮地说,“我想告诉别人,我只是隐藏了一下下。”
学习,对绝大多数复读生来说,不再是一件需要强迫的事情。
教室过道里,放着一堆堆的书,让人挪不开脚。每个人的课桌,都是一方小天地:有人在桌上贴满了理想大学的照片,有人把亲人的期许写在日历本上,还有人把“耻”字刻在桌面上。
“如果高考成功,你想做些什么”
虽然天天想着通过高考“一雪前耻”,但许超毫不掩饰自己对高考的厌恶,“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可是,很多选择没有办法。”
许超是谢慧的同班同学,也是60班的班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会不自觉地哼起歌曲《老男孩》。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就像里面的一句歌词,“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有时候,她会和同学们讨论这样一个话题——“假如我当了教育部部长”。许超自己的答案是,“想要改变教育体制”。谢慧的回答则不同,“我要当了教育部部长,我才不会推翻它,凭什么我们受过的罪,别人就能幸免。”每当这个时候,听者就开始起哄,继而是一阵沉默。
与许超不同,50班的麻永和并不恨高考。他认为,高考是改变命运的机遇。
他来自湘西农村。去年高考,他本可以上长沙一所医学类专科学校。但学医费用太高,他选择了放弃。本来想打工算了,还可以照顾家里,可母亲坚决要他复读。那时,他父亲生病去世不久,家中一共有三兄弟,为此,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
“人不能一辈子呆在农村。”这是母亲告诉他的。能有第二次高考的机会,麻永和很感恩。
高考一天天临近。同学们再一次躁动起来,迷茫和焦虑挥之不去。
“帮他们重建信心是最难的。”梁老师说,他曾经也是一名复读生,很能理解复读生的心情。为了缓解学生们的心理压力,他经常给他们做心理辅导。
私底下,大家又很兴奋,这“苦逼的生活”快要到头了,于是从心底里生出几丝扬眉吐气的感觉来。
“如果高考成功,你想做些什么呢?”大家互相打听着。
谢慧说,她想考个好大学,让妈妈直起腰板走路;王聪说,上大学后,她要做更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打工挣钱去旅行;凌鑫的愿望,是考上武汉大学;麻永和高考完了,要马上赶回家帮妈妈干农活;许超想到大学里学新闻传播,揭露丑恶弘扬正义……
然而大家也总会谈起,那不可避免的离别。
“城市的一隅,我们悄然相遇,微笑,走近,相识,然后别离,这是最好故事的最好结局。”高考倒计时10天,麻永和在班级备考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