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岳麓书社

  人们常说,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歌唱爱情的篇章,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天空中如繁星遍布,处处闪烁着美丽、神秘、诱人的光芒。她之所以有如此无止境的魅力,是因为她本身就代表着某种人性和某种对人生的感悟。

  我们下面就沿着爱情发展线索,去欣赏这道五彩缤纷、浓淡有致的人生风景。

  (一)情窦初开: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初开的情窦,犹如一瓣刚破土的萌芽,乍看似有似无,细看则美妙无比;她还如一扇虚掩的门扉,里面隐藏着无尽的诗篇。

  李清照有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当然不能算是典型的情歌,其内容主要是描写了少女在来客面前的羞涩和好奇,而在这种羞涩和好奇之中,不能说不是预示着人性的觉醒,孕育着爱情的萌芽。

  元人徐再思的《双调·蟾宫曲·春情》就比较典型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年龄幼小时不懂得什么叫做相思,可一懂得,就被相思“病魔”缠身。少年的爱真诚执著,是人性中最纯洁的部分。因此,初恋给他们带来的感受更是刻骨铭心,相思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也就更加深沉。

  (二)情人相会:

  “要他微雨散闲人”和“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一般情况下,情人相会,大概会有两个希望,一是无人打扰,二是时间充足。

  如果有别人站在身边,相会的情人一定很难进入角色,一切都将变得无味和沮丧。所以他们总希望无人打扰。

  《诗经·静女》写一个女孩子与情人约会的情况: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两人为什么要把约会的地点安排在城墙角呢?我的老师侯先生讲解本诗时,曾为我们画了一幅简单的城墙俯视图,然后告诉我们,城门附近的人最多,而城角的人最少,那么城角作为情人幽会的场所就显得更为合适一些。

  杨次也《西湖竹枝》其一也说:

  自翻黄历拣良辰,几日前头约比邻。

  郎自乞晴侬乞雨,要他微雨散闲人。

  男子心粗,只想到天晴好做事。女孩子心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人多眼杂这个烦人的问题,因此她乞求老天下雨,但雨也不可太大,瓢泼大雨会使自己的约会泡汤,雨的大小程度要以能够把那些到处转悠的闲人赶回家中为宜。女孩子心理的细腻微妙,实在是可怜生的。

  从《诗经》时代至今,已经数千年了,而情人相会爱找僻静处的习惯并没有任何的改变,人类在爱情方面的进化速度实在太缓慢了。

  情人在一起所面临的另一个难题是时间。情人相会,情深意绵,自然会感到时间不够用。

  描写情人相会时对时间感受的诗歌以南朝民歌《读曲歌》与元人贯云石《中吕·红绣鞋》写得最为真实感人: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读曲歌》)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中吕·红绣鞋》)

  这两首诗歌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首采用不讲道理的“错怪”和异想天开的“妄想”来揭示情人相会时的那种“欢娱恨短”的心理状态。天亮本是自然现象,诗中的两位主人公对天亮虽然很怨恨,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就不管他是否冤枉,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到经常在天快亮时鸣叫的长鸣鸡和乌臼鸟的身上去了。这显然是“错怪”。

  后两句所表达的内容,对情人来说,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只能是一种异想天开的“妄想”。这首民歌就是通过这种荒唐的错怪和稚气的妄想,把情人那种“欢娱恨短”的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我们读了这首诗歌,并不因主人公的傻气而感到可笑,相反,却感到他们的感情非常真实。

  第二首的末尾采用的手法与第一首相似,一对情人想入非非,提出“更闰一更儿妨甚么”的要求,这种违反常识的要求看似无理,但在“无理”之中却饱含着真情至性。

  至于情人相会时的幸福感受更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明代有一首无名氏作品,叫做《南双调·锁南枝·傻俊角》,它描写了情人相处时的那种如胶似漆的状态: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当时的文人对这首曲子的评价非常之高,李开先《词谑·时调》说:

  “有学诗文于李崆峒(李梦阳)者,自旁郡而至汴省。崆峒教以若似得传唱《锁南枝》,则诗文无以加矣。”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时尚小令》也说它是“时调中状元”。

  文人们说它代表了诗歌的最高水平,可见文人对这首曲子的喜爱程度。甚至有人把它附会到赵孟頫夫妇的身上,《尧山堂外记》卷十七说是赵孟頫想置妾,就给管夫人写了一首小调以为试探:

  “我为学士,你作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赵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管夫人看了,就写下这首小曲作答,赵孟頫看后一笑作罢。

  (三)情人相思: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情人能够生活在一起当然是幸福的,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往往又不得不天各一涯。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江淹《别赋》)

  分别给情人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

  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收有大量的男女相思之作,其中《伯兮》写得较有意味,我们看其中的两章: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女主人公的丈夫到东边打仗去了,自从丈夫离家之后,女主人公的头发就一直乱蓬蓬的无心打扮,因为丈夫不在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谁看呢?由于思念丈夫,女主人公痛苦不堪,于是就想寻找忘忧草,使自己能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在女诗人中,文学艺术成就最高的当属李清照,而且她与赵明诚结成的婚姻也十分美满。元人伊世珍在《琅嬛记》中说,二人刚结婚不久,丈夫就出门游学,李清照不忍远别,就写下了一首《一剪梅》相送: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更著名的相思词是她的《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作于赵明诚在外做官时期。词的末三句把自己比作消瘦的菊花,既说明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深,又烘托出自己品格的高洁和清雅。

  据《琅嬛记》说,赵明诚收到夫人寄来的这首词之后,非常佩服,自愧不如,可又不甘心,一心想写出比这更好的词作。于是他就谢绝一切客人,废寝忘食地连续写了三天三夜,总算写出了50首。然后他把妻子的这首词同自己的50首搀杂在一起,送给友人陆德夫。陆德夫把玩良久,认为“只三句绝佳”,明诚询问,陆回答说:“就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

  元人姚燧《越调·凭阑人·寄征衣》和清人席佩兰《寄衣曲》题材相似,写得都十分成功: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妾身难上难。

  (《寄征衣》)

  欲制寒衣下剪难,几回冰泪洒霜纨。

  去时宽窄难凭准,梦里寻君作样看。

  (《寄衣曲》)

  第一首曲子的构思非常巧妙,妙就妙在作者抓住了思妇寄衣服给丈夫时的那一刻矛盾心理,不寄怕丈夫受冻,寄了又怕他吃饱穿暖了不思归家。诗歌语言通俗,抒情真切,心理描写细腻而真实,是难得的好作品。

  第二首的作者是女性,她把对丈夫的思念和关心融而为一,情感更显得真实感人。

  袁枚《随园诗话》卷三第六二条说:

  金陵女徐氏,嫁桐城张某,夫久客不归,徐氏寄诗云:残漏已催明月尽,五更如度五重关。

  孤独的思妇在长夜中所受的煎熬和痛苦,“五更如度五重关”一句写尽。

  生前的相思虽然苦,但那是一种饱含着希望的相思,而死后的相思则是一种绝望的相思。

  《诗经·葛生》中的两章说: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这是一位丧偶少妇去看望死去的丈夫时的内心独白:丈夫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荆棘、葛条和野草,而自己所爱的人就静静地躺在这荆棘野草的下面,他是那样的孤独凄凉。夏天的白昼是那样的漫长,冬天的夜晚是那样的难熬,待我百年之后,一定要再次回到他的身边去陪伴他。

  这一类的悼亡诗词,写得最好的还是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是苏东坡为悼念亡妻而作,词朴意切,深刻地表达了生死两隔的相思、痛苦之情。

  这种悼亡诗虽然也表达了情人的思念,但确切地讲,它与情人生前两人相悦、相爱的情况还不尽相同,因此,我们就不再多举例了。

  (四)单相思:

  多情却被无情恼

  相思已经是一件苦事,而单相思就更苦了。

  《诗经·蒹葭》是一首描写单相思的佳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很明显,这是一首单相思的作品。在一望无际的苍苍蒹葭丛中,在白雾茫茫的凄冷清晨,诗人徘徊在流水的旁边,他所心爱的人儿就好像站在四望无路的水中小洲上,使自己可望而不可即。本诗反复沉吟,一唱三叹,深刻地表达出主人公那种欲得不能、欲罢不忍的凄苦心情。

  当然不太严重的单相思也是有的,我们不妨举两位名人为例。一是苏东坡,一是袁枚。

  苏东坡在《蝶恋花·春景》中就抒发了一种单相思的淡淡哀愁: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诗人,还是被也许连面孔都未能看清楚的秋千佳人弄得心烦意乱。

  苏东坡隔墙偷窥秋千佳人,“虽不得鱼,无后灾”,而另一位风流才子袁枚就没有他那样幸运。《随园轶事》“窥常熟织机女受窘”条记载:

  先生到苏州,闻常熟虞山之胜,买舟游之。偶行至西门外,桑麻遍野,一小村落也。忽闻机声轧轧,自茅屋中出,隔窗窥之:一女郎年可十六七,丰神袅娜,正在翻梭织素,手腕轻灵,行所无事。先生爱其貌而又服其技也,凝眸不转,伫立多时。乡人见其状,怒其轻薄也,群起而攻之,大为所窘。舟人闻声至,解围乃已。常熟某令闻其事,迎先生到署,置酒为之压惊,并欲签提乡人,先生力止之,曰:“风流罪过,宜受轻惩也!”

  因为偷窥佳人入了迷,结果挨了农夫们一顿老拳。袁枚也挺大度,以为自己有风流之罪过,吃一点皮肉之苦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这两位大名人由一见钟情而引起的单相思究竟持续了多久,我们就无法知道了。

  不仅一般人为相思所苦恼,就连那些手握重权的人有时也无法解决相思的难题。

  北魏胡太后是魏宣武帝之妻、孝明帝之母,性聪悟,多才艺,一度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是历史上少有的杰出女性,然而她也有一段苦涩的恋情史。《南史》卷六十三记载:

  “(杨)华本名白花,武都仇池人。父大眼为魏名将。华少有勇力,容貌瑰伟,魏胡太后逼幸之。华惧祸,及大眼死,拥部曲,载父尸,改名华,来降(指降梁)。胡太后追思不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蹄歌之,声甚凄断。”

  据载,歌词是: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杨白花知道这段爱情充满了危险,所以为避祸逃到了南方。这可苦了太后,她情满怀、泪满面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小燕子把自己朝思暮想的杨华再衔回北朝。明代的高启对胡太后的爱情遭遇深表同情,也写了一首《杨白花》:

  杨白花,太轻薄,不向宫中飞,却度江南落。美人踏踏连臂歌,山长水阔奈尔何!

  奈尔何,春欲晚,何不飞去仍飞返?洛阳树,多啼鸦,愁杀人,杨白花。

  胡太后贵为帝母,且大权在握,尚且无法解决感情上的危机。史书上说胡太后与多人有情,因而在这一点上对她持否定态度。

  对此,我想引用《宋书·前废帝纪》中的一段记载来加以品评:

  “山阴公主淫恣过度,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我们且不去评价山阴公主的其他行事,仅就她的这一提问,我想没有一个男子能够作出合情合理的圆满回答。

  是啊,男女同样是人,为什么男子可以妻妾成群,而女子一生只许从一而终。人类总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却是愚蠢之至。他们无端地立出许多规矩,实际上是在搓拧自缚的绳索,他们用这些绳索,把自己本来自由自在的身体悬挂在空中,过着一种动辄得咎的生活。我支持山阴公主的责问,同情胡太后的遭遇。

  不仅凡人会有相思的烦恼,神仙也是如此。唐代诗人曹唐《小游仙诗》写道:

  九天王母皱娥眉,惆怅无言倚桂枝。

  悔不长留穆天子,任将妻妾住瑶池。

  传说周穆王驾八骏到西方游历,受到西王母的热情接待,两人一起游宴,相互赠答,情意绵绵。当二人分手时,西王母还唱道: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穆天子传》卷三)

  希望穆王不死,二人能够再次见面。当然,穆天子还是死了,没有能够再次赴约,重温旧情。死者无知,而西王母却能长生,这就为西王母留下了不尽的遗憾。西王母是道教中女仙之首,拥有无限的权势和法力,然而当她陷入单相思时,竟也无可奈何。

  既然连神仙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凡人又能如何?对于无可奈何之事,且不妨把它置之度外。

  本文摘自《道冠儒履释袈裟》;作者:张松辉;岳麓书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