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楼廊,李秀萍和潘尧生站在楼边,沉默良久,李秀萍哭着说:跳吧。
潘尧生一言不发,深埋着头,只是紧拽着老婆的手。
他们挺下来了,熬过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回忆那个春夜,潘尧生眼眶泛红,“很难熬,心冷得抽筋。”李秀萍说,“当时真一点信心都没了。”
8月4日深夜,醴陵市一户居民楼内,门锁轻开。瘦小黝黑的潘尧生进门,一脸风尘,家人都睡了,脚步很轻,老伴却还是醒了,她心疼地说:“回来啦。”
这三个星期,潘尧生一直没在家落脚。他开着一辆53吨的大货车,奔波于广州、浏阳、岳阳、长沙等地,运送烟花。
7年前,老板潘尧生成了货车司机——为偿还306万元的巨债。
夜深如海,他摸着染黑的白发笑着说,“只有二十多万了,终于能看得到对岸。”
■文/图 记者 赵玲 实习生 李瑶 夏榕 通讯员 曾令辉 罗铁华
负债
2004年,醴陵老板潘尧生经营的造纸厂破产,最大股东跑路,夫妻俩背上306万元的债务。
打拼
2004年至2007年,夫妻俩变卖汽车、房产,挖铁矿石、挖土方、卖生猪……又苦又累,没赚到钱。
还债
2007年至今,潘尧生成了货车司机,通过跑运输,逐步还清了近280万元、85名债主的债务。
“财神”破产
他们都跑路了,他俩坚守,走路开始低头
57岁的退伍兵潘尧生曾是当地“财神”,李秀萍和他结婚33年了。
二十多年前,他俩起早贪黑,成了当地最早的万元户。1992年是潘尧生夫妇的转折点。投资3万,他和三个伙伴开起纸箱厂,这也是醴陵当时第一家私营企业。女人在家盯纸箱生产,男人在外跑运输拉业务,生意红火。
1995年,四人又投资了一家造纸厂;2000年,湖南仅有三条2400造纸机生产线,潘尧生占一条。“当时纸很俏,供不应求。”那些年,货车在厂门外排队,电话响个不停。
之后,企业投资达1600多万元,几百人投进积蓄。李秀萍回忆:“那会,银行利息3厘,我们一分八。”大家都愿把积蓄投给他们。
潘尧生经手了99人的资金注入,多是乡邻。每到过年,潘尧生夫妇都会去家家户户送利息。而正是这99笔账,拴住了他们整整十年。
信心爆棚,追加投资,规模扩大,没料到危机四伏。2000年,醴陵同时新建六个造纸厂,3毛钱一斤的再生纸原料,经抢购后疯涨至8毛一斤,再加上治污排放环保治理要求日趋严格,潘尧生的厂难以为继。
2003年,潘尧生撤股。夫妻俩核算:99人将306万元放到他们这里赚利息,但大股东欠他们130多万,还有200多万外债,“如果所有钱收回,完全可以一身轻。”
未曾想到,2004年6月造纸厂最大股东跑路,厂子破产,200多万的外债要不回,夫妻俩绝望了。
潘尧生不再走家串户,走路都低着头。
血泪三年
挖过矿、拉过卵石、
卖过生猪……老婆痛哭,
只为良心
即使再绝望,潘尧生和李秀萍也未想过逃离。
在破产的三四年里,因同样原因,醴陵有十多名老板跑路了,“他们欠得少,几十万,跑了。还有人在外面又发了财,但就是不回来。”
潘尧生留了下来,“人家把钱放我这儿,这是信任。我还能挣钱,只要爬得动,都要把钱还掉。”
“有些老人是五保户,无儿无女,靠这几千块钱养老,我们跑了,他们咋办,我们良心难安。”
不等债主上门,潘尧生带着一个账本,家家户户上门“交底”,一笔笔记下,并编号1到99:共306万。最多的30万,最少的2000元。
接着变卖家产:小轿车卖了,承诺给女儿们做嫁妆的房产卖了。把老母亲送到妹妹家住,一家人住进了厂房二楼。
此后,只要哪能赚钱,潘尧生和李秀萍就会一扑而上:挖铁矿石、挖土方、拉河卵石、卖生猪……起初三年,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没有昼夜。
累了,眯会儿;醒着,加把劲。挖铁矿石短短三个月,130多斤的潘尧生瘦了20多斤;李秀萍独身一人跑到千里之外的广西田阳县请人开货车拉卵石,“整个工地,只有我一个女的。”
三年打拼后,一算账,李秀萍大哭:又苦又累,还赚不到钱。
绝望时刻
风光的老板,失眠的夜晚,
诚信的司机
如果不是应记者要求,李秀萍不愿再踏入此地。8月6日,金辉纸厂内,一叠叠回收的废纸垒了两层楼高。二楼房内,一片萧败。正午太阳毒辣,房内黯然无光。
不远处正翻新的一栋三层小楼,曾是他们的家,李秀萍最不舍的小楼。“这是我们1989年一砖一瓦建的,住了15年。”这栋楼被他俩抵债了,27万。
他们已无家可归。2007年正月,李秀萍清理好满是灰尘与垃圾的造纸厂二楼三间房,全家人回到伤心地。
那些年,夫妻俩常彻夜失眠,满脑子全是债,“等听到鸡狗叫,才能逼自己闭眼。”
三年不着家的奔走,潘尧生担心债主有想法,夫妻俩决定干回老本行:跑运输。
生死疲劳
跑车路上生死时刻,妻子每晚担心失眠
潘尧生总比别人多跑几趟车,也经历了很多生死时刻。
现今,潘尧生主要为浏阳烟花爆竹厂运输烟花。
车开得好,价格低,很多老板喜欢他。跑长途容易打瞌睡,潘尧生舍不得请人换把手,便让李秀萍坐副驾驶“押车”,聊天赶瞌睡。
一次,长永高速修路,星沙服务区路段摆放了一排锥形警示路障。连续几小时开车,潘尧生头脑混沌,看着车走脑袋却不管事,眼皮闭合频率不断增加——货车丝毫没减速,一步步靠近,以60码的速度对着路障直冲过去。
李秀萍吓得大喝,潘尧生惊醒,一脚急刹,往右急打方向盘。撞翻7个锥形路障后,车子才停住。
此后,若独自开车,潘尧生会不时用拳锤头,保持清醒,但惊险难除。
“长永高速进收费站后,一架天桥下有根柱子,我愣是没反应过来,朝着它开。”潘尧生突然一激灵,急刹,停下时车头离柱子仅2米。这事,潘尧生至今也不敢和李秀萍提及。
这十年,即便再劳累,李秀萍每晚都睡不着,“以前担心还不上钱,现在担心尧生在外开车不安全。”
过年还债
“赚多多还,赚少少还,但不能不还”
潘尧生家的过年,从腊月廿六开始,大年初一结束。
“前三年没挣到钱,我们一家家打电话告诉今年的收益,请求谅解;2007年跑运输后,钱挣得多些,开始逐个还。”
潘尧生还账有三个规矩:一是“赚得多多还,赚得少少还,但不能不还”;二是“按借钱的比例还钱,不管钱多钱少,不分亲疏”;三是“如果债主家有急事需用钱,尽早还钱”。
每年腊月廿六、廿七、廿八三天,是潘尧生一家的“还债日”。近的债主,他会逐个上门还钱;远的,就由李秀萍汇款,留下存根。年代久远,有些存根上的墨迹挥发,空留一张白纸。
“欠钱不能躲,越躲越被怀疑。”潘尧生的诚信也让一家人得到债主的尊重,“还钱时没有谁不客气,不管还一两百,还是一两千,没人不理解。”
吃完团圆饭,早早睡一觉,大年初一清晨,潘尧生就开车出门,开始新一年的还债之路。
心酸账本
“还完就撕,每撕一页,
肩上就轻些”
李秀萍说,这一辈子没管着丈夫啥,就管了这本账。
每次还钱回来,她都会记好账。蓝色硬壳本上,密密麻麻地记载了还款记录,还得最多的一年七八万,最少的一笔只有100块。
99名债主,大部分人名旁边打了勾。“有勾的就是还完了。”李秀萍又细数了一遍,“只有14个了”。
8月5日,醴陵三仙镇老街,61岁的樊光荣笑着:“他每年过年都来还钱,每个债主家都去,我相信他们。”
“没怪他们,他们讲信用,谁都会有困难的时候。”樊光荣说。
两三年前,债主徐美谊准备再次借他10万用于生活周转,却被拒绝。徐美谊说,“这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这些年,账本渐薄,还被撕成两半。“还完的就撕了,每撕一页,肩上就轻些。”李秀萍说,谈及今后,她用了句醴陵老话:不欠账,穷也得(不欠账,穷点也过得)。
潘尧生心里也有一本账。“再过两年满60岁,到时就不允许驾驶大车了。两年内我要把这20多万的账还清。”潘尧生紧握拳头,信心满满。
十年还债路,潘尧生说亏欠太多。“两个女儿出嫁,没打发一分钱嫁妆;这么多年,我没给秀萍买过一件衣服和首饰;很多债主不要利息,有债主仅要我承担一半债务,这都是亏欠。”再坚强的硬汉,也会泪光闪闪。三百万没有压垮他,理解却让他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