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多雨,春气蚀骨。坐在一团浓绿的春里,读起伦兄散文随笔集《行走的姿势》,思绪就像随了春风,起伏不已。在我看来,这本厚厚的手稿,是一个军旅汉子坚定的骨骼里横生的柔情;是他在人生路上,用文字留下的脚印。他的行走,与山河有关,与乡愁有关,更与有思想关。这种行走,有盛大情怀。

  作为老朋友,我读过他不少诗歌,常常被其极具穿透力的句子打动;也常常惊叹他细腻的文学感觉和精准独到的词句中深蕴的美学考量。最让我折服的是,他心里总有不绝的创作激情,几乎随时随地,灵感的火花就能萌发,这对于一个有几十年写作经历的作者而言,实在是太可贵的气质。现在,我从这本《行走的姿势》中,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写作气质的多重性和旺盛的创作势头。他的文字半径,从诗歌的疆域,抵达了散文随笔的领地,且同样的既有金属的质地,又有河山妖娆与月色柔软。

  他行走,将沿途的风景和盘托出:边地的风光,成长中的点滴,家乡的人事,战友的情谊,诗人们的趣事,校园的往昔……让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在其笔下的山河里驰骋:从吐鲁番的葡萄架下,走到石河子军人之城;从克拉玛依的油田,到布尔津的五彩滩……达坂城的水果,博格达峰的白雪,准格尔的野马,恰库图尔的美食,这沿途的风物人情,都在他的笔录中鲜活地呈现。

  脚步的行走,让他思想的维度,更宽阔。在他的文字里,喀纳斯湖上的夜空,“星星们近得就像从怀抱喀纳斯湖的群山中那些树上长出来的果子,仿佛伸手可摘……每一颗星与另一颗星都相隔着我们无法想象的距离,它们都有着自己的意志和独立的思想……”他从自然景观,生发对生命的感悟:“而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相对而言,连流星划过夜空的一刹那都算不上,困囿于某些事,并因此烦恼、愤瞒,似乎有些可笑了。”看到被人用绳子拴住双脚的鹰,他感慨:“一只失去王者之风的鹰;一个囚徒;一个道具。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鹰。我看见了它眼里痛苦的眼神。它看得见蓝天,却永远失去了蓝天!这让我又联想到里尔克的那首著名的诗作《豹》,以及牛汉的诗《华南虎》。”在湖边的原始森林前,他记下这样的感受:那些隐于时间深处的树木,尊重生死轮回的法则,在岁月刻蚀之下,一些老树倒在了地上,而它的身旁却有更多的新树挺拔着身姿……”作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起伦具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其笔下对寻常景物的书写,常常“小处见大端”,从中可看见人文、社会以及时代的发展,亦见其思想的光焰。

  在他笔下,故土也好,边地也好,都是一方水土、四面风物的投影。他从老家祁东那个叫白地市的小镇和八庄门的村子出发,开始自己上大学、入军营的人生行旅,又在诗文中深情地转身,回望那里的一切。故乡是他心里的图腾,也是他所有梦想的地理背景。白地市镇,那条老旧的文化街上,有关老娘、有同学“w”“y”和录民、祥明、云生们,有后院里的枣树,有羊角棘与钓竿竹,还有露天电影……有他少年时莫名其妙的自卑、怅然与豪迈,有他1981年高考决战的日日夜夜,有他砍柴割草的乌山,有他父母双亲的身影,当然,还有他情窦初开的忐忑与羞涩……这点点滴滴的萦怀往事,都清晰得像电影胶片,在这本书稿里放映出来;也像祁东天空的雨水,径直滴到读者的心里。我惊讶,一个人要有怎样深厚的情感,才能将故土上琐碎的一切,刻录在心底,并且在几十年后还纤毫不忘?

  起伦的写作是丰泽的,也是骨感的。除了边地旅痕,故土旧事,这本书里,人声喧闹处,愈加生动有趣:他那些在诗文里呼天啸地的文友,那些精神敞亮学识驳杂的师长,在酒杯前亦有纵横捭阖的气象,不再是“老村沽酒慰烦愁”,而是知己相逢,喝上一盅,哪怕喝到吐,也绝不含糊。真正是,诗文美酒里,天宽地阔,情谊厚实。

  书稿的后几辑文字,多为散文诗短章,笔触干脆,哲思之火处处。包括对人生的思考,对个人情感、社会现实、生活状况、以及精神层面的敏锐关注和细腻捕捉,读来有如阳光落在手心,能掂出激情与理性的重量。

  一个作家,从文学的自发转入到文学的自觉,必须经历时间霜色的浸润。丰富的人生阅历、天赋的潜质与后天的勤奋向学,叠加一起,加速了他在文学道路上向前推进的马力。他文字的背后,是故园质朴的乡土,是钢铸的军营;前者给了他朴实、真诚,后者淬炼了他执着行事的坚毅品性。而广泛阅读,将里尔克、米沃什、博尔赫斯、罗杰加洛蒂等国外大家,带入了他的视野,让他的文字因为汲取了丰富养分而变得血肉饱满、更具张力。在我看来,起伦的散文随笔写作与诗歌写作,是互相渗透的,其发散性思维,奔突的想象力与理性、从容、严谨、交织一起,形成很强的穿透力。我喜欢这部作品叙事能力的强大和叙事语言的多变,有时平实、亲切,充满烟火气息;有时精致、机巧,充满诗性。最让我欣赏的,是他善于从生活的积淀中,捕捉日常生活场景的各种细节,所写文字生动鲜活,有很强的在场感。当然,叙事的节制与语言的凝炼,亦是值得进一步把控的。

  作为朋友,我很高兴,能见证他这一路行走的步伐;见证他从一个文学爱好者,成为一个著名诗人的历程。20多年前,一个飞雪漫天的上午,我与起伦初次见面。风华正好的他,一身戎装,帅气逼人地卷着门外风雪的清寒,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同行的是他所在军校的另外两位作者。这次见面,对他的印象,深刻得仿佛被锉刀刻在记忆的板块上:他高而瘦,长相俊朗,脸上挂着干净的微笑,甚至还带着一丝腼腆。吝于言词的他,安静地听我们几位谈诗论文,偶尔回答几句,眼睛里却燃烧着明快的光芒。他递给我一叠稿子,有诗歌,也有散文诗。稿纸上的字迹,写得工整端庄,仿佛列队的士兵。细读他的文字后,我有一种强烈的职业感觉:这个作者极具文学潜质!后来,他果真干了不少给我的副刊版和其他报纸添砖加瓦的事。最让人惊讶的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诗歌成了《诗刊》《人民文学》等各大文学期刊的“常客”。其中《漂在血缘里的祖国》组诗,被《诗刊》“中国新诗选粹”栏目选登,入选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祖国颂——建国50周年朗诵诗选》,并获得了《解放军文艺》“1997——1998双年度诗歌奖”;其《酿酒的农妇》,获得《诗刊》举办的全国诗赛的二等奖,他登上了人民大会堂颁奖典礼的领奖台。接着,他应邀参加了第十六届春春诗会……今天他的名字已经赫然进入中国优秀诗人方阵的前列了。

  作为戎装在身的军人,他有治国安邦或者折冲樽俎的政治理想,我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他报国之心中,竟还有一曲清词、万缕诗情与绵延大爱,赋予河山家国与春花秋月。这就是铮铮铁骨与似水情肠了。

  很荣幸,因为文学,我与他成了知音与挚友。随着几十年友谊的深入,我对他的了解更加全面。除了工作中的沉稳、严谨,文学上的执着、坚毅,才情灼灼的起伦,在生活中是一个这样的哥们:心地善良柔软,为人真诚热情,重情重义。例如,对当年提携过自己的老作家、老编辑,王燕生、韩作荣、萧金鉴等人,他始终心怀感恩,生前去看望,生后去悼念。时至今日,对老师们的家人,他依旧以亲人之情帮之待之;对外地来拜访的乡亲、战友、同窗、文友,总是像对远方亲戚一样吃好喝地接待,唯恐有半点怠慢;老家的人带话来,说村上要修路,他一次便捐出八千元……

  他还不遗余力帮助、提携、鼓励身边的文朋诗友,帮他们修改稿子,推荐稿子,甚至“拽着”他们前行。据我所知,多年前,为了鼓励一位有写作潜力的朋友,他甚至将自己的诗作,以朋友的名字在杂志上发表,这位老弟知道后,感动得立马投身写作,如今果真佳作迭出,成果不俗,且与起伦成为意气相投,豪情相通的铁杆文友。正因为起伦的文学成就与人格魅力,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敬重,无论在当年的“6+0”诗歌群体,还是在今天的“浏阳河西岸”诗歌沙龙,他都是大家心中的灵魂人物和写作上的标杆。

  扑面而来的岁月,改变了许多东西,文学的篝火,却一直在他心野燃烧。20多年前,我读到了他最初的文学梦想;今天,我看到了他在文学原野挥旌奋进的姿势,仿佛挽弓射日之壮士。这部《行走的姿势》,就是他人生行走,思想行走,文学行走的铿锵脚步,是他生命盛年的一往情深。

  图文:方雪梅

  主编:牛   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