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株洲化工集团，机车喷出蒸汽，“云雾”笼罩。司机吴建屏围着它转了几圈，这敲敲，那打打，有些不舍。图/记者华剑11月29日，吴建屏还在学习怎么驾驶内燃机车。他兴奋而忐忑，期待着正式驾驭新伙计的那一天。
20多天前，他的老伙计退役了。
11月8日那天，老吴跟同事们围成一圈，领导宣布：蒸汽机车正式退役，内燃机车走马上任。
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有人提议，让蒸汽机车与内燃机车同时鸣笛，庆祝这一时刻的到来。
在吴建屏听来，“老伙计”的这声长鸣尤其悠长。人群散去后，他拖着记者，小心翼翼地爬上车头，跟这个几十年的老伙计合了最后一张影。
“老伙计”
一声汽笛长鸣，蒸汽机车笨重的轮子开始在铁轨上“哐啷哐啷”滚动，车身周围升腾出雾一般的水蒸气。老吴说，“老伙计”干了40年，脾气有点大了。
11月8日上午8点，58岁的吴建屏换上发白的工作服，拿着把小锤子走出株洲化工集团(以下简称“株化集团”)的厂房。
编号0757的蒸汽机车在厂区内的铁道线上静静地等着他。这是老吴相处多年的“老伙计”。
老伙计1972年就来到化工厂，如今四十年了。这天上午，作为湖南最后两台还在运行的蒸汽机车之一，它和编号0528的蒸汽机车将一起退役。
正式退役前，0757还要拉两趟活儿，就像告别演出。
老吴围着机车转了几圈，这敲敲，那打打，哪儿掉了螺丝，哪儿松动了，哪儿卡住了，出车前都得弄清楚。
他说，老伙计干了40年，脾气大，稍微不注意就跟他闹别扭，所以每次出车前，都要准备个把小时。他又提着水壶往水柜里灌了几壶水。
只要车头还要跑，炉膛里的火是不能熄的。老吴脚踩了下阀门，炉膛的铁门打开，他往里面铲了一铲子煤。
随着一铲接一铲地往里送煤，炉火猛然旺了起来。气压表指针慢慢转起来，两边的蒸汽泵嗤嗤地喷出白色水雾，车头的大烟囱里冒出的黑烟直冲天空。
高污染，是蒸汽机车退役的主要原因之一。资料显示，即使燃烧比较完全，每燃烧一吨煤，蒸汽机车将向大气排放20公斤二氧化硫、440克二氧化碳和15公斤烟尘。
老吴深有感触。他说，跑完一趟车，身上就跟烟熏过一样，手指缝里都是黑泥，再怎么洗也没用，“嗓子很疼，老咳嗽。没上过车的人待一会就难受”。
准备妥当后，老吴跳上车头，拿抹布擦了擦车把手和阀门，准备把工厂的一些成品拖去厂区大门。
随着汽笛长鸣，蒸汽机车笨重的轮子开始在铁轨上“哐啷哐啷”滚动，车身周围升腾出雾一般的水蒸气，“吭哧吭哧”，随即又在空气中化开。
老吴端坐在驾驶室，冲着记者笑。
当年的风光
那时候，0757车身总是乌黑锃亮，大红的车轮，车身上的“上游”两字寓意明显，一声汽笛响起，它拖着白烟“哐当哐当”启动，20多米长的车身十分壮观。
老吴面前，是一段8.5公里长的铁路线。这条线，0757跑了四十年，每天要跑40多公里。
0757来到化工厂时，老吴还叫小吴，大专还没毕业。
1979年，吴建屏在株化集团的车间里当了一名操作工。虽然跟蒸汽机车少有交集，但他一直琢磨着哪天能爬上车。
老吴对蒸汽机车并不陌生。他父亲早年在火车调度室工作。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看到了蒸汽机车，“头一回隔着铁丝网看见这么大个电影里才有的庞然大物，真的不敢相信，火车发动时，被汽笛声和白汽吓住了。”
当时蒸汽机车确实威风。
老吴说，那时候，工人经常用油棉纱将0757的车身擦得乌黑锃亮，车轮是大红色，车身上的“上游”两字寓意明显，一声汽笛响起，蒸汽机车拖着白烟“哐当哐当”走出去，速度慢慢加到每小时70到80公里，20多米长的车身十分壮观。
1983年，吴建屏离开车间，如愿跳上了火车，做了一名司炉。司炉是最基本也是最辛苦的岗位，但又很重要，“火车跑得怎么样，全看炉火烧得好不好”。
老吴说，司炉不仅要为锅炉甩煤烧火、加水清灰，还需要在接班后半小时内做好机车的一切检查和准备工作，“一个司炉一天下来，至少要往锅炉里送4吨左右的煤块，手里的铁锹要重复机械运动上千次。”
“另外，锅炉的炉壁正对着驾驶室，摸错一个地方，就可能被高温烫伤。所以，即使在夏天，司炉也要穿长袖长裤工作服，戴手套和安全帽，每人身上至少要备三瓶藿香正气水。”
当上司炉第二年，吴建屏跟着0757去了南京，接回一个新伙计：0528号蒸汽机车。
回程的路上，老吴说他很兴奋，“列车的轰隆声，机车的汽笛声，我踩踏着炉门踏板，不断向炉膛内投送煤炭，按照专业术语叫做‘砖红、火旺、汽足’，炉火越烧越红越烧越旺，列车的速度就越快。”
“坏消息”
历史自有其新陈代谢。2005年底，世界最后一批干线蒸汽机车在内蒙古退役。老吴想，自己和老伙计恐怕都要失业了。
株洲，百年前因株萍铁路修建而兴，此后粤汉铁路和湘黔铁路又由此而过，株洲的发展，始终伴随着火车运行的“哐啷哐啷”声。
1936年，南车株洲电力机车有限公司的前身株洲总机厂设立，16年之后，这里诞生了中国第一台干线电力机车。1978年，株洲南车成为中国首家专业电力机车制造企业，生产的电力机车不仅畅销国内，还远销国外。
虽然火车在向更加精密先进的电气化迈进，但庞大的蒸汽机车仍成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工业化的重要标志。
“我父母都为我能‘开’上这样的大家伙感到自豪。”老吴说。
蒸汽火车也拖着株洲向前发展。
老吴回忆，当年走在建设大道上，从株洲的最南端一直走到最北端清水塘，百货商店、人民影院、工人文化宫、选煤厂、桥梁厂和化工厂，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能听到蒸汽机车高亢洪亮的汽笛声。
在“哐啷”声中，株洲逐渐长大。它有了第一座跨江大桥，又将一只脚踏进河西，把更多工厂、学校等扛了过去。不久，炎帝广场建成，服装城、艺术馆、电脑城等也一个个拔地而起。
“株洲的城市建设，看似跟火车没有直接联系，其实它们密不可分。要致富，先修路。路修好了，有车跑才不是空头路。”老吴说。
1986年，老吴由司炉当上副司机，6年后，他转为正司机。他回忆，蒸汽机车当年几乎承担着整个城市的原料引进与成品输出工作。
但历史自有其新陈代谢。跟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相比，蒸汽机车显得老态龙钟。
2004年，株洲南车研制出“和谐”型交传电力机车，中国电力机车进入一个新时代。一年之后，从内蒙古传来蒸汽机车退役的消息。
2005年底，世界最后一批在铁路干线上承担运输任务的蒸汽机车在内蒙古集通铁路宣告退役。
老吴说，他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个消息，“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恐怕要失业了。”
最后的合影
换机仪式结束，人群散去，老吴拖着记者，小心翼翼地爬上0757的车头，跟老伙计合了最后一张影。
幸运的是，国家规定，蒸汽机车依然允许在拥有货运专线的大型企业内运行。
老吴和老伙计都没有失业。在株化集团，0757和0528的职责很简单：运进原料，运出成品。
不过，这些年下来，老伙计暴露出越来越多的毛病：经常要大小检修，有时候甚至走到半路突然停住，排出的有害气体也越来越多。
“低效率、高能耗、高污染，是它退役的主要原因。”老吴说，蒸汽机车平均每天要用5吨煤，近年煤价大涨，导致每年仅燃料成本就超过百万元。相比之下，内燃机车一年燃料成本仅需80万元左右。
内燃机车也更环保，“上班轻松又干净，夏天不再热得死冬天不再冷得死，还跑得又快。”
11月8日上午，开着老伙计拉完最后一趟活儿，老吴跳下车，他看到了披戴大红花的“新伙计”——编号为东风DF51870的内燃机车停在车库里，车身以蓝白为主，高高的车头，有宽敞明亮的驾驶室。
而在距它数米之外的铁路线上，老伙计在雨中静默。
尽管有些不舍，老吴仍然认为，“新车代替蒸汽车是好事”。
老吴并未跟老伙计一起退役。他将成为新伙计的司机。
在株化集团一间四面透风的厂房里，老吴和他的13名同事当起了学生。
老师是从长沙机务段请来的，讲课内容是如何使用内燃机车，老吴学得有些吃力，不时在听不懂的地方画上圈圈。
老吴说，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学习费力，但“觉得有奔头”。
11点零8分，最后一刻来临，株化集团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换机”仪式。
老吴和同事们围成一圈。他们听到领导宣布，蒸汽机车将正式退役，新的内燃机车将走马上任。
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有人提议，让蒸汽机车与内燃机车同时鸣笛，以庆祝这一时刻的到来。
人群散去后，老吴拖着记者，小心翼翼地爬上0757的车头，跟老伙计合了最后一张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