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年砍柴
2015年10月11日上午,深秋的阳光照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庭院里。安静的院落此刻群贤毕至,“叶选宁习字展”借这块人文宝地开幕。
年近八旬的叶选宁,坐在轮椅上,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他用左手拿起话筒,缓缓地讲述他在湖南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而且,他说的是一口地道的长沙话,大厅里的听众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他的身旁,坐着的是湘籍书画大师、他的忘年交黄永玉先生。
那一刻,这位有着传奇人生的老人想起了什么?他一定想到了他的书法启蒙老师、慈祥的老外婆(他母亲的奶奶),还有外婆去世后继续教导他书法的外公和舅舅。
1939年夏秋之际,一位阔别故乡十二年的大小姐回到了湖南湘乡县荷叶塘大夫第的曾府(今属双峰县)。她叫曾宪植,是清末重臣、领湘军敉平太平天国的忠襄公曾国荃的玄孙女。这位豪门千金离家投入革命洪流时还是一位少女,此番回家她带着她的儿子——才九个月的叶选宁。
激流涌荡的20世纪之初,湖南这块民风强悍、盛产理想主义者的土地上,一些受过教育的女子和男青年一样充满着推翻旧世界的激情。她们纷纷不顾家 庭的反对,以决然的勇气离家去追逐革命的洪流。向警予、帅孟奇、蔡畅、丁玲、谢冰莹....。.这些奇女子是不让须眉的三湘巾帼的代表人物,曾宪植亦是这 个名单中的一员。
当曾宪植重回大宅门时,中国正饱受着日寇铁蹄的蹂躏,半壁河山沦陷。繁华的湖南省城长沙,为抵抗日军的侵略,在前一年的11月,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而地处湘中群山之中的荷叶塘,还算平静。
在家做短暂歇息的曾宪植,将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留在了娘家,南下桂林,赶到八路军驻桂林办事处,参与到神圣的抗战之中。
留在外公家的叶选宁,渐渐地长大,而且他有了一个按照曾氏族谱所起的名字:曾宪馨。曾氏是湘中第一大家族,门第高贵,家风纯正,历代不乏文化、 科技界的俊杰。在荷叶塘,叶选宁被仆人们尊称为“宝少爷”,除至亲长辈外,当地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父亲,是共产党军队的创始者之一、那时正担任着八路 军参谋长的叶剑英。在外祖父家平静的乡居生活中,叶选宁只见过一次父亲。国共合作期间,叶剑英参与创办国民党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任副教育长,讲授游击战 战术。南岳衡山授课的1939年底,叶剑英带着警卫员,乘快马连夜赶到百余公里外的荷叶塘看儿子。
在荷叶塘曾家这个大家族里,叶选宁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教育,到了上学年龄,他被进曾氏宗祠办的私塾读经书。曾氏长辈对其书法的训练,早在入私塾开蒙之前就开始了。对旧时大家族而言,写字,是子弟识文明理、成为优秀士大夫的起点和基础。
叶选宁在习字展的自述中提到:“我妈妈一家,无论男女老幼,都写得一手好字。”作为一个以武功闻名天下的文化家族,重视子女书法训练,是曾家的 家训的重要内容。对那时候的中国士人来说,练就一笔好字不仅仅是为了将来科考、社会交际更加便利,更是对一个人意志的磨练、审美的提升大有裨益。曾国藩早 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在北京城做穷京官时,来往最多的同乡是大书法家何绍基。据曾国藩的日记记载,他和何绍基在一起常常交流书法心得。他在给几位弟弟的家 书中,也多次提到让诸弟好好练字,而且对九弟曾国荃的书法给予更多的赞赏和鼓励。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在一封信中特意对曾国荃阐述书法与人生事功 的重要关联,“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
那个时候,一位读书人哪怕诗文俱佳,如果书法不好,则是一件大憾事。清代科举取士,士子能否写一笔工整、秀美的“馆阁体”特别重要。大文豪龚自 珍就是因为不擅长书法,中进士后未能入翰林。因此深以为恨,他让自家的女、媳、妾、婢全部学习馆阁体。后来他对人说:“今日之翰林,犹足道邪?吾家妇人, 无一不可入翰林。”——这当然是其狂狷之语。但从这一例子亦可看出,文化家族出来的人,如果不能写一笔好字,那是有辱门风的。
叶选宁三岁时,他的老外婆(曾宪植的祖母)就教他写字。他在自述中说:“老外婆仙逝后,外公教我写习颜体,但我自己喜欢柳体,故小时候总是写不好。长大成人后,开始喜欢颜体,可惜外公早已不在。”
这段跟从长辈学习书法的经历,平淡的叙述中有人生的大感慨和书道的大感悟。小孩子没几个喜欢颜体,会觉得颜体看起来太笨太肥,不秀丽,大多喜欢爽利挺秀的柳体。只有经过社会的历练变得成熟,才会欣赏颜体的雄强圆厚。
荷叶塘乃至湘乡县城毕竟太偏僻,叶选宁年岁渐长后,被外公家送到长沙,先后在湖南一师附小和明德中学就读。这两所学校是三湘名校。毛泽东曾做过 湖南一师附小的主事(校长),而明德中学更是人才辈出,知名校友有任弼时、黄兴、陈天华、沈立人、蒋廷黻、张伯毅、向达、张孝骞、金岳霖、陈翰笙等人。
叶选宁在明德中学没读多久,中国局势巨变,中国共产党取得了政权。1950年,叶选宁回到了父亲和母亲所在的北京。他先后入师大附中、101中 学,毕业于国防科工委所属的北京工学院(北京理工大学),然后入伍从下级军官做起。国防工业和部队是那个时代中国最时髦、最令人艳羡的就业领域,进入到这 个领域的叶选宁,在革命的狂飙中,并没有忘却在外祖父那个“大地主家庭”中养成的爱好——书法。
但命运和钟情于书法的叶选宁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文革”中他的母亲曾宪植被批斗,后下放到干校劳动。31岁那年叶选宁在一家工厂劳动,送料时右手被卷进机器绞断,虽然经抢救接上了断臂,但右手的所有功能都失去了,遑论挥毫写字了。
叶选宁在自述中说:“31岁,伤右臂,功能全失。一个伤残人能做些什么?向之所欣,多不可得。中西乐器,无一可操。写字可行,但须变右手为左手。”
等到“文革”结束,叶选宁有更多的机会拜会名师。据他在自述中所言:“41岁得启功、何海霞、黄苗子、黄永玉、贾震、亚明、宋文治、唐云、王大山各位大师的鼓励:仅余一臂亦可练字。”
人到中年,从头来过,这是何等的不易。这个时候,也正是一个男人忙于公务、成就事业最重要的时期。此时的叶选宁先生奔忙于南北,但一有余暇,便操左手练字。几十年日积月累,用功不辍,终于练就潇洒刚毅的左手书法。选宁先生这哪是在练字,分明是在与命运搏斗。
黄永玉先生为此次展览所写的序言如此评价叶选宁的书法:
叶三(叶选宁笔名)几十年来像钟表匠那么精确严格修炼他的书法。我们见面总是海阔天空说些好玩有趣的话,既不谈书也不谈画。实际上我晓得他在不间断地读许多今古好书,不停地弄他的书法。
叶三的书法格局严谨,用笔郁沉,十分之讲究。在当今时髦的时代,不从流俗;循尚规矩,是少见的。
我是不懂书法的,有时也倚老卖老写几个字,像个撒赖过日子的流浪汉。但看到他的书法,心境却肃然起来,变成一个正经的人。他精研书法的严谨,像个潜心修行的和尚。
“像个潜心修行的和尚”,可看作叶选宁对中华文化特别是书道的敬畏感,真正对中华文化有敬畏心的人,决不会靠其社会地位或尘俗之名而虚涨其书法之名。在书法或者说习字面前,人人是平等的。
这种对书道和传统文化的态度,或许与叶选宁少年时在荷叶塘大夫第里所受的熏陶大有关系。此次展览中展出的一幅字,是叶选宁书曾国藩赠送曾国荃的 名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曾国荃领军打下天京城后,曾国藩为免受慈禧太后的猜忌,裁掉大部分湘军并让曾国荃以养病为名回乡读书。功勋盖 世的曾国荃真的辞掉一切官职,回到荷叶塘大夫第重新做一个书生。——这算是曾国荃人生中的“重新来过”。直到曾国藩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即光绪元年,在老家 读书十年的曾国荃才被起复,开始了他人生第二个“黄金时期”。曾国荃先任陕西巡抚,第二年调任山西巡抚,正碰上山西大灾,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力行赈恤, 官帑之外,告贷诸行省,劝捐协济,分别灾情轻重、赈期久暂,先后赈银一千三百万两、米二百万石,活饥民六百万。”曾国荃性格刚毅,有豪侠之风,行事常不循 常规。但其实他对打仗、对治民,乃至对作文和书法,却是心细如发,态度勤恳,恪守规矩。
似乎可以说,叶选宁的书法也遵循着曾国荃流传下来的风范?展览名为“叶选宁习字展”而非“书法展”,这当然是叶选宁先生的自谦,是不是也可看作是他对书法之道的理解?习字,永无止境,生命不息,习字不止,如孔子所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曾国藩、曾国荃已经离世一百多年了,少年时由曾氏家风滋养的叶选宁也垂垂老矣。然而,岳麓山依旧树木葱茏,曾氏兄弟求学的岳麓书院栉风沐雨千余年仍然是湖湘文脉所系。
“叶选宁习字展”在岳麓书院开幕,可看作一次文化的溯源和感恩。叶选宁,这位受过湖湘文化恩惠的书家,用他的作品无言地证明:风雨苍黄,世道变迁,但中华的文化,包括中华的书道,“其命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