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到农村,就感觉自己政治上翻了身。那时候民兵有枪,也给我枪去山上打野鸡。
才开始去的时候,当地的农民还是很看重我们,对我们很好。后来“文化大革命”了,有下乡青年的造反派就去斗公社的书记,结果1968年后,造反派垮了,就有人对下乡青年不大好了。但是我还好,我没挨整。我大哥告诉我政治上不要去挨边,不要去造反,我们造不得。
靖县我下乡的金麦村的人是1985年才知道我的身份的。1985年他们有人在外面做生意,到长沙了,寻到我屋里了,我把凤凰县出的一本写陈渠珍的书给了他们,他们才晓得,开玩笑讲:哦,湘西王的崽下到我们那里了啊。我讲我那时不敢作声。
鸭婆子也不叫了,缩在一起望着我,我突然觉得很温暖
金麦在靖县铺口乡,离靖县大概40里路。金麦村有条河,这条河一直流到洪江。
我堂客翘妹子和我是一批下乡的,我们下在一个村,她父亲以前也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官。
我刚下放到金麦的山窝子时个子特别小,最喜欢和山娃子上山摘野果吃。他们对我很好,每次都让我站在树下等他们,一会儿他们就把大颗大颗的板栗、熟红了的野柿和熟软了的猕猴桃递给我。我接过礼物,客客气气地说:“谢谢!谢谢!”他们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莫谢莫谢喔,你是长沙来的客啊!”我回报他们的办法就是讲城里的故事给他们听,他们听了还要问些稀里古怪的问题,我总是耐烦地和他们解释。我们相处得很好。
几年后,我成家有了几个孩子,因为有负担,干起活来特别使劲,送公粮时,15里的山路我挑110斤一天打两个转,中途在金麦村往铺口乡5里路的地方,进凉亭休息,社员们总是让个位子给我坐。有一次,凉亭坐满了人,一位高个子老爹爹起身让位子给我坐,我晓得他是金麦乡一带有名的木匠,人称高木匠,是很受尊敬的人。我说:“你老人家坐嘛,要你老让位子怎么要得。”
老爹爹摸了摸白胡子:“前客让后客,我们歇气歇好了,让你们后来的客歇一歇了,你是长沙来的客,来得远,当然让你坐嘛。”
坐着聊了一阵子,老爹爹听别个讲我如何霸蛮做工,劝我:“小陈啊,我们做小把戏(小孩子)时这个凉亭就立在这里,几十年里,我们过山界去赶场、进城路过这里,就要在这里歇一歇脚,坐一坐,我跟我的爷爷在这里坐过,和我爹爹在这里坐过,他们都走了,我现在也快走了,但这凉亭还照样立在这里,它是主人,我们都是客。你是来得最远的长沙客,你还要在这里做好久的客我不晓得,但你要做好你这几年的客喔,莫累伤了,累死了做个卵都不抵的客喔!”
高木匠的话开导了我,从那以后我就不再那样蛮干了,无论干什么活我都悠着点了;我牵抱着儿子放声唱歌放松疲劳,我寻着开心快乐的话讲。
1975年我大儿子5岁,二儿子3岁,三儿子2岁。三个儿子站在一起真的像楼梯屯子一样。那年我已经当民办教师了,妻子翘妹子当上了赤脚医生。虽然没有出农业工那么累,但家中喂有两头猪,几十只鸡鸭,加上这3个孩子,我们整天还是够忙的。
那年,有一天,我赶场回来,买了些给儿子吃的饼干和糖,为了早点到家,抄了近路。这近路就抄得好啊,碰到了一窝野鸭:三只野鸭崽,一只野鸭婆。我一走近,野鸭婆惊得飞了起来,那几只鸭崽飞不起,我弯腰把它们抱在怀里。
我本来是想把它们抱回家好好改善下生活的,甚至那只鸭婆我也想抓住,它可能是想要回它的孩子,总在我头顶几尺高的地方转来转去。
我觉得野鸭婆的叫声有点吓人,就想把鸭崽放进竹篓后再找根棍子打它。我正要把鸭崽放进竹篓的时候,看到了篓子里的饼干,我想不能弄脏了饼干,等下儿子们要吃的。这么一想,我心就软了,它们也是孩子,它们很可怜的。想到它们可怜,我就想起我娘跟我讲的不要欺负比我们还要弱小的,就把它们在路边的溪里放了。我才把它们放下,鸭婆子就扑拢来,把3只小鸭子搂在翅膀下。这个时候,鸭崽不叫了,鸭婆子也不叫了,缩在一起望着我,我突然觉得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