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年画衰微,艺人们都去刻民间宗教用的纸马,黑白的,敬神用,贴在墙上。还有花纸,有图案,用来包点心啦,糊墙啦,贴在箱子上做装饰啦。滩头当时还有一个在五十年代很吃香的年画社,我去的时候已经改了,变成一个汽酒厂,很难吃的汽酒。年画社的社长变成了汽酒厂的厂长,指着一堆堆得像小山的年画版,非常珍贵,问我两千块钱要不要。我当时根本没钱,要不起,工资才三四十块钱一个月,两千块钱是天文数字。后来听说残缺的版子冬天烧火烧掉了,好一点的就被文物贩子辗转卖掉了。老版老印的年画如今也找不到,像《老鼠娶亲》,现在只有老版新印,但颜色比不上从前。最多的就是新版新印。
全国所有的年画产地我都跑过,最好的当然是那四大家,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杨家埠,苏州桃花坞,河南朱仙镇(一说四川绵竹)。山东潍坊年画产量最丰,乡土气很浓很浓,没有一点文人气。像天津杨柳青,它是半印半画,很多都是文人起稿,画得很细腻。桃花坞和绵竹也都这样,一看就知道文人参与了。只有潍坊和朱仙镇的,乡土味重极了,朴实浑厚。滩头年画受了很多地方影响,他们的年画关公像,明显就是佛山风格,完全一样。年画秦叔宝又和四川梁平的很相像;还有一幅和气生财,又和桃花坞如出一辙。因为各地的艺人都在来回跑嘛。再加上本土的,像《老鼠娶亲》、《桃园结义》,就是很独立的湖南风味。
剪纸:陕西库淑兰,湘西黄靠天,都是传奇
她一去世就相当于一个大师的完结,一个大师倒下了就等于倒下了一个博物馆
早在15年前,我就知道陕西旬邑县有个剪花的奇人库淑兰。去旬邑得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里折腾大半天,直到你坐在车上把身子骨摇散了架,就到了库淑兰的家——赤道乡王村。2001年,老太太已经八十二岁了。当年他们县的文化馆长把一些订好的本子交到下面,要搞一个剪纸摸底普查。结果发现了库淑兰,把她调到县里剪作品。她的作品越剪越大,最大的趴在地上剪,一趴个把月。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拼贴剪纸。因为窑洞里常年光线昏暗,所以她的剪纸五彩缤纷,她喜欢剪莲花灯,一贴到窑洞上,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
她从小生活很苦,是从另一个村子里嫁过来的,丈夫对她不好,老打她。挣的钱也都被丈夫拿去了,家里人口多,给她的好东西她舍不得吃,藏起来,都放坏了。她以前剪花用的纸,全是在地上捡的,烟盒啦,包装纸啦,画报啦。后来有人给她买彩色纸,这样她才有正式的纸了。
我去的时候,知道她生活不是很好,给她带了奶粉糕点和一条围巾。她一直把我当成北京来的“领导”,抓住我的手说,你怎么不给我带件棉衣呢?我身上这件棉衣还是六年前的,都已经不行了。又说,你看,我的房子顶都快塌了,你帮我修下房子吧。我为难地说,房子可能帮你修不了,但我一定给你买件厚厚软软的棉衣。走的那一天,她抓住我的手嚎啕大哭,说,我好苦啊,再也看不到你了。——还真是再没看到我了。我回长沙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人店,给她买了一件很厚的棉衣和一条棉裤寄过去。2004年,她去世了。她一去世就相当于一个大师的完结,一个大师倒下了就等于倒下了一个博物馆。而她现在的传人,剪纸成色不如她,差很远。
北方的剪纸太好了,唯一能与北方剪纸比美的就是湘西的凿花。有一句话叫“南刻北剪”,在湘西叫“凿花”又叫“刺绣花样”。用蜡版,把纸放在上面,描好花样,用刀子刻,刻出来做绣花底样,后来才慢慢变成独立欣赏的图样。主要流传在永顺、保靖、龙山、泸溪、凤凰的土家族和苗族。
泸溪塔户(现在叫踏虎)的剪纸很有名(沈从文专门写过一篇《塔户剪纸花样》,言其全盛时期,部分生产品由飘乡货郎转贩行销到川黔邻近几县乡村里去)。泸溪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里一批凿花艺人都是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是为了走乡串户的方便。当地还有这样一首民谣:“嫁女要嫁剪花郎,肩挑担子走四方,出门身上无银两,回来银子用箩装。”但凤凰剪纸刻花的都是女的,因为他们家家户户都会,不用去别的地方买。泸溪只有那一个村子做这个,所以必须要出去传播,这样就产生了飘乡艺人。一个村子六十多户人家,有三十多户凿花。剪够了就挑出去到各乡赶场卖,不赶场就到别人家里去出售,一般飘乡一次需要一个月左右。1949年后飘乡艺人就慢慢没有了。现在最好的凿花图案都出自泸溪黄靠天之手。最有名的一个鸳鸯戏荷,就是我看着他刻的,现在我还保留着。先是描,然后打孔,钻钉,一次刻十几张,用一根纸签固定起来,先刻大部再刻细部,刻完了把签子一抽,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