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码头,出海的船马上就开了过来:俱乐部的潜水基地在一个小岛上。
我的学生把我介绍给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教练,挑起大拇指说,他是“国际教练”,扭头跳进水里就不见了。这个国际教练会大约十个英文单词,其中用的最熟练的是“OK”: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OK? 后轱辘不转前轱辘转,OK?我的韩文比他的英文也好不到哪儿去,要听懂他讲潜水,没什么希望。但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律点头,一律报以OK。不就是游泳吗?就是水深点儿,但是有氧气,有救生衣。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国际教练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有一点我不放心:这种潜水没头盔,潜深了,肯定耳朵疼。国际教练连比划带讲解,十分钟我死不开窍。最后还是我那个学生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才解了我们的围。
下水前教练示意我往水镜里吐唾沫,我以为是魔法赌咒一类的把戏,求老天保佑。我不大信这一套,一来说不清,二来不好意思违拗正在热情洋溢地往自己地水镜里大吐口水的教练,就象征性地冲我的水镜里呸呸了两下。教练看我如此不负责任,横眉立目瞪了我一眼,伸手就要抄我的水镜。我一看他有意越俎代庖,赶紧自力更生噗噗来了两大口。教练马上笑逐颜开,然后有兴致勃勃地用一根手指把他水镜里的口水抹匀了。这回我学乖了,马上照做。他看我心有灵犀的样子,才把谜底揭开。他的话里有个英文词“steam”,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水镜内部镜面产生水汽。
下水后我先在水面漂了一会儿。大概教练看我没什么反常的神色,就让我开始下潜。后来,我的学生告诉我,一般的初学者都要在水面练习几天才真潜的。
潜了两次。第一次潜到约十五米的深度,教练估计我的氧气用得差不多了就让我上来了。上来正好赶午饭。俱乐部运了便当和炊具来,烧点汤就便当,然后煮咖啡。会员里有来了发射式鱼叉的,射中几条鱼带上岸来,用猎刀片了,蘸上辣椒酱佐餐,鲜得很。
吃完饭接着潜。这回潜了二十米。俱乐部事先请了水下摄影师,拍了一张。有个新会员,按常规练,下水泡了泡就上来了。
晚饭的饭桌上,教练不住的夸我英勇。我的学生赶快把我的字号端出来:他是北京大学的研究生!韩国人民现在肯定都以为北京大学是海军学院。
那个泡澡的朋友一顿饭一直让教练提着耳朵上课,每一课的结尾千篇一律:漂亮,有意思!说完必定转过头向我求证。我当然只能象回音一样说漂亮,有意思。
如果准确点儿,我该说“刺激”。至于漂亮不漂亮嘛,说不太真切。依稀彷佛记得,蛮好看的,象在一块大蓝玻璃中一样。以前只在餐桌上见到的不动的鱼,此刻成群游动在我身边,有的甚至冲着我的水镜隔着层玻璃和我对视。不过,当时塞满我得脑子的主要是我呼出得二氧化碳的“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和担心海水突破我的耳膜灌进大脑的恐惧,眼睛一时不太灵光。
我想我虽然有几分匹夫之勇,当时只怕还是有些紧张的。那一瓶氧气,老手背着能在海里待五十分钟,我三十分钟就用完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太担心的。下潜以前,教练教了两个手势:情况正常就用拇指和食指围成一圈:OK!情况有异就把手架在脖子上做个杀头的姿势:SOS!然后我顺着一根绳子下潜,绳子一头系在岸上的石头上,一头固定在海底的珊瑚礁上。教练时刻漂在我旁边或头上,只要我发出求救信号,他一伸手就能够着我。
事实上,下潜过程中我只杀过自己一回头。那是刚下潜不久,大概刚有六、七米深,我开始耳朵疼。而且,虽然不很深,周围亮晶晶、蓝莹莹的,但是那种光色,是我在人间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没见过的。那么陌生的景象,鼻子不能出气(在密封的水镜里),海水猛往耳朵里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和生命的唯一纽带 —— 那瓶氧气,还在背上,看不见 —— 那还是有点害怕的!不过我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以后一路OK地潜到了底。教练无事可干,就在我的小白板上卖弄他的英文知识,写了一个“slow”,举到我的水镜前。
[作者:柳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