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中,湘西一直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从沈从文把这个蒙着面纱的村姑推给世人以后,不同的作家、艺术家都试图描摹这块异于中原的土地。乃至于画家黄永玉晚年放下画笔用文字书写起大湘西。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家与作品中,岳立功无疑是较为出色和独特的一位。

  岳立功和他同样出生于湘西的文学前辈们不同的是,他具有自发的历史感,无论是沈从文还是黄永玉,都更多地着力于个体叙事与命运遭际的细微体悟。岳立功更注重于从宏观的历史走向中映照个体生命的丰盈与跌宕。

  这从他的“湘西三部曲”中可见一斑。初识岳立功还在二十多年前,当时他送给我一本他写的长篇小说《黑营盘》,这部带有粗粝感的历史小说当时就让我极为震撼,它打破了我对湘西已经形成的“美丽、神秘、柔情”等等固有印象,发现了残酷、血腥甚至恐怖的另一面,而那部以晚清为背景的小说,揭开了那层浪漫缥缈背后的真相,从田氏家族的第一代田青树刀头舔血的搏命生涯开始,我们几乎亲历了清军、太平军、竿军之间的恩怨情仇。于是,湘西在神秘、浪漫之外又多了一个新的文学符号:悲壮。

  后来得知岳立功的雄心和野心并不止于一本《黑营盘》,他要写的是“湘西三部曲”,后来听说出版了第二部《红城垣》,写得是民国的战乱,虽无缘得见其书,但听说据此拍摄了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想来应该依然是血色中的荡气回肠。

  最近,终于在时隔近三十年后,读到了他的长篇小说《白祭坛》,这部小说既有前两部作品一以贯之的雄浑厚重的气度,又具更加开阔宏大的气象,堪称真正意义上的“湘西史诗”。在当下,史诗性的写作已经不多了,很多作家都习惯于“显微镜式”写作,喜欢用特写,往往忽略了长镜头与广角镜的扫描。《白鹿原》那样“笨拙”的写作已经被不少作家视为畏途。令人敬佩的是,岳立功没有随波逐流地“快乐写作”,而是行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羊肠小道上,用现实主义的目光和坚持不懈地坚守,三十五年磨一剑,让他的“湘西三部曲”让他的故乡成为文学殿堂中的一道永不消失的风景。

  翻开这部接近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白祭坛》,呛鼻的硝烟味道扑面而来,一下把我们带到了那个血与火的烽火抗日年代,人物也由田氏一族扩展到整个抗战的不同层级,从蒋介石、李宗仁、贺龙、张治中等国共两军统帅,到田青树、田昭全、陈玉轩、覃飞等亦真亦幻的湘西竿军人物,他们时敌时友,对抗半生,但在国家兴亡的历史关头,终于摈弃前嫌,共御外敌,以血肉之躯捍卫着一个古老民族的土地与尊严。在《白祭坛》之前似乎正面描写湘西竿军配合国共两军抗日战场的文学作品微乎其微,岳立功用他既丰富又节制的文字细致再现了那几场战役的惊心动魄。

  小说上卷写的是内战,下卷写的是外战。

  上卷开篇即是竿军与黔军的“洪城争夺战”,竿军大胜并顺利扩军,进入黄金时期;还没等到读者喘口气,竿军便陷入“湘西剿匪记”,但在和土匪韩章的较量中难分胜负,形成对峙;紧接着竿军便卷入国共之争,在随国民党军队围剿红军时遭到惨败。这几场内战,作者用令人信服的细节阐述了一个历史的逻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战争的胜利永远归于正义方。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动声色地用故事与人物引导着读者思考,读者会在这种“兄弟阋于墙”的纷争中,思考我们民族迂回顿挫的宿命,既有叹息,又有启迪。

  下卷攀上了小说的高处,从令人窒息的内战转向同仇敌忾的外战,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唤醒了这个沉睡不起的民族,竿军、国军甚至土匪在外敌的凌辱面前终于携手并肩而战。“兄弟阋于墙”这句话出于《诗经》,下半句是“外御其侮”,意思是兄弟虽然在家里会争吵,但能团结一致对付外来霸凌。下卷的第一场硬仗是“嘉善阻击战”,以湘西子弟为主的128师与日军武力对比悬殊,以血肉之躯对抗着飞机大炮的立体轰炸,但在这种绝无胜算的对抗中硬是把不可一世的日军拖住了七天七夜,为松沪大战中的友军撤退争取了时间,结果是湘西竿军几乎覆没,让人唏嘘不已。而另一场更加惨烈的战役在等着他们,这便是“雪峰山会战”,这场战役也被称之为“湘西会战”,这是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次会战,令人欣慰的是此战结局是中国军队战胜日本军队,雪峰山会战之后,中国抗日正面战场正式由防御阶段转入反攻阶段。但湘西竿军的代价是,死伤几乎殆尽,整体退出历史舞台。

  《白祭坛》的结尾为我们带来了一幅极为震撼的画面,竿军老统领陈玉轩在被蒋介石解除软禁回到湘西时,“转过一处山湾,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溪两边的坡头上,处处是陈旧的或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处处飘扬着白色的经幡。又走近些,便见有很多人在挂坟。孤儿寡母,哀声动地。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想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纸钱旋转。广袤的坡地恰如一座白色的大祭坛。”闭上眼睛,谁能不被这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惊呆?陈老统领自然也惊呆了,面对纷纷朝他涌来“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呼喊的孤儿寡母们,白发苍苍、身材枯槁的老统领陈玉轩跪下了。我想他是对那些竿军的死魂灵跪下的,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年轻生命永远不会回来了,但这些湘西的魂灵永远不死。《白祭坛》以强烈的冲击力始终叩问着人类的良知,让人们在对战争与和平的诘问中感悟到更深刻的洞见。

  与《黑营盘》《红城垣》相比,《白祭坛》除了更饱满的颗粒感,还有了更细腻的层次感。我觉得岳立功在岁月的沉淀中对湘西的认识又进了一步,他不仅仅把笔力用在故事的推进,以及人物的塑造上,这次他不时会停下脚步、放慢节奏,让我们在湘西的山水田园之间徜徉,在湘西的民俗风情之中回味,品尝到更隽永的韵味。

  岳立功用半生的努力为他的故园湘西立下文字之功,《白祭坛》与它的前两部姊妹篇《黑营盘》《红城垣》共同构成了瑰丽湘西的历史长卷,展阅这轴长卷,你会发现前所未见的历史细节,有些险些就会被遗忘,抵抗失忆是人们必须重视的要务,尤其是在史诗缺位的当下。

  (作者:胡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