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收到了岳立功先生寄来的大作《白祭坛》。我和岳立功先生目前均居深圳,都是湘西人,而且,还先后都在上海戏剧学院读过书,竟然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那天下午,他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然后就寄来了一部长篇大作,这次联系收获不小,看得出来,岳立功先生在深圳根本没有闲着。

  《白祭坛》是一本写湘西的书,只要是写湘西的书,对我而言,就会有很大的诱惑。说实话,有些书是可以不看的,有些书可以翻翻,有些书是要认真读的,岳立功先生的《白祭坛》大抵就是如此。在中国,湘西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与其说是历史的味道,或者说是文化的味道,不如说是人的味道。湘西难写,难在写出湘西人的味道,尤以凤凰人为甚。岳立功先生偏偏写了湘西的凤凰人,并且定位在白色的祭坛之上,这应该与他曾经在凤凰生活过有关,他触碰到了湘西最重要的内容。一般来说,很多人都知道熊希龄、沈从文和黄永玉先生,以为他们就是凤凰人和湘西人的代表。其实,他们只是凤凰人或湘西人中的杰出人物罢了,仅仅了解他们是不可能完整地去了解湘西人和凤凰人的,好多时候,湘西人和凤凰人并不完全像他们。好在有了岳立功先生的《白祭坛》,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完整了解湘西和湘西人的可能,好了,让我们走近《白祭坛》。

  湘西,地处湘鄂川黔交汇之地。春秋时期,隶属楚国,楚风楚韵,与巫与傩相生;自古以来,又与古巴蜀国、古夜郎国相邻,更是神奇。崇山峻岭之间,其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和故事。乾嘉苗民大起义、淞沪嘉善大血战、傩面祭祖驱鬼、竿军悲壮出征,一个又一个让人入迷的传说与故事,被湘西人刻在了石头上,泡在了美酒里,绣进了花带中。

  《白祭坛》是从竿军的故事开头的,在“引子”里有这样一段描写:“据统计,从清道光二十年(1840)至光绪元年(1875)短短的36年间,就从竿军里选拔出20位提督,其中7个成为朝廷重臣封疆大吏,21个总兵,43个副将,31个参将,73个游击等三品以上军官。民国时期,竿军又诞生了7个中将,27个少将,230个旅团以上军官。军旅的粗犷气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湘西人,竿城人尚武成习,血性偾张,大大小小的战争在竿城这座小山城里,制造了许多军人世家。”不可否认,湘西人重情趣,重个性,重自由,重义气,不怕死,这类人善于行武。当然,湘西人绝不是横冲直撞的莽夫,他们在枪林弹雨之中都有着超常的智慧。同样,沈从文,黄永玉先生的学历都不高,但是,他们的成就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企及。

  我在湘西长大,最早在湘西的时候对湘西的了解是不充分的,见得世面少,局限性就大,与竿军的那些将领一样,在好多外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些土包子。离开湘西以后,回过头来再去审视湘西的时候,发现湘西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在那一片崇山峻岭之间,湘西让人轻视不得,也割舍不得。很多时候,我们就会把湘西拿来和中国的其他地方进行比较,拿来与世界的其他地方进行比较,结论应该更加准确与精彩。岳立功先生一定也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否则他不会这样去表现湘西。岳立功先生最早写了《黑营盘》,后来写了《红城垣》,最后写了《白祭坛》,这是他的湘西三部曲,他说,这是他心里的湘西,他写完了。按照他提供的阅读通道,我走了进去。三部曲三个颜色,黑色,红色和白色,这应该是湘西和湘西人的历史色彩。黑白是沉重,红色是奔放,在沉重与奔放之间,写就了湘西人的品格。我以为,红色应该是湘西人的血性,白色是湘西人的神性,黑色是湘西人的鬼性,在这三性之间,湘西人还格外随性。湘西的老祖宗们把眼前的这个世界划分为天地人三界,或天上,或地下,或人间,皆有做事的规矩和方法。神在天上,鬼在地下,人在人间,湘西人在这三界之间皆留下了悲壮英勇的故事,于是,《白祭坛》就成了这些故事和人物的祭坛。从古到今,凡是湘西人大多都信奉鬼神,同时还要讲鬼讲神。好多时候,他们是不怕鬼神的,本事大的人试图还要去驾驭鬼神。老早的时候,湘西人的婚礼,葬礼和节日,都是人和鬼神共同完成的。在他们看来,没有鬼神的参与,好多过程和仪式都会不完美和不可靠。在不少的战场上,均可以看到湘西的神兵,在鬼神的护佑之下,一往无前。由于鬼神文化的影响,湘西人对人与世界的解读有着不同的角度,而这个不同角度的存在,由此产生了湘西人随性自由的性格和不怕死的行为方式。湘西至今留存着不少的文化密码,都与鬼神有关,神秘难解,仍然让人好奇。

  民国以前,湘西读书的人不多,即使是读书人,学历也不高。在清朝260多年的时间里,湖南省一共出了800多个进士,湘西只有两人,都出自凤凰。最早出去当兵打仗的湘西人,大多都是文盲,没有好多见识,喜欢喝酒吃肉,擅长舞枪弄棒。但是,湘西自有其传统文化氛围,即使这些人没有读过书,他们同样会受到湘西传统与文化的影响。他们讲义气,崇拜英雄豪杰,喜好光明磊落,对阴毒之人嫉恶如仇,世代如此。出去当兵,当官当兵的都是乡亲,文化相通,习俗一样,相互影响,老少传承,很快就会对外面的世界形成相同的认知和理解。观念一旦形成,从此难以改变,成就了越老越倔强的性格,认死理,凤凰人骂的犟卵就此出现,自然是面对枪林弹雨,仍然会一往无前。

  湘西人的血性与神性、鬼性是相互依存的,好多时候,湘西人喝几口酒,骂几句娘,把衣服一脱,就什么都不怕了。其实,到处都是要命的场合。在《白祭坛》里,“有一个“爬墙世家”田氏家族。竿军的第一代掌门人叫田兴恕,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马草客”,在攻打太平军时,挥一把长刀第一个徒手攀缘上高高的南京大城墙。田兴恕16岁当兵,22岁当上副将,总兵,24岁任贵州提督,诏赐钦差大臣,25岁兼任贵州巡抚。四十年后,他的儿子田应诏盘一根假辫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在辛亥革命时担任光复南京的敢死队长,子继父业,口衔鲫鱼刀继续“爬墙”,其后又在家乡领导推翻清朝的起义,组织义军攻克清政府在中国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个堡垒—竿城的朱道台,成为国民党中将,湘西镇守使。”爬墙,那是搏命的场合,只讲爬墙,不讲生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同样,湘西人的为人处世还有许多不同的行为方式。好多湘西人在好多时候表面看起来憨蠢,例如碰到麻烦的时候,难办的时候,不好做人的时候,他们就会憨蠢。但是,这些憨蠢的人都有大智慧,那是人家假装出来的,湘西人称之为“装苕”。又憨又蠢的人容易让人信任、放心和喜欢,事情就会变得好办。在南京、长沙那些大人物的眼里,即使是竿军里的头目,那也是土包子。这些人大多个子不高,身长腿短,又憨又蠢。穿长袍马褂容易对错扣眼,穿西装不会扎领带,穿鞋子不穿袜子,没有人可以听懂他们讲的普通话。不过,千万不要以为这些土包子没有见过世面,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人家同样可以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人家只是不太懂得城里人的规矩,人家在乡里还是有规矩的。土包子在城里找不到路,在乡里闭起眼睛可以爬几座山。湘西人喜欢骂娘,但又怕别人骂自己的娘。恨别人会骂娘,喜欢别人也会骂娘。被别人骂娘可以记住一辈子,骂别人的娘很快就会忘记。

  湘西人讲义气可以不要钱,还可以不要命。他们好多人没有什么所谓的目标,但他们知道怎么做人;他们好多时候分不到真假,但分得清好坏。在枪林弹雨远去之后,留下来的就是祭祀与悲伤。《白祭坛》有如下一段结尾:“忽然山溪夹垄里传来一阵凄凉的呼喊声。那声音渐渐清晰,是一个女声与童声含混的交互应答:“柄儿啊,你回来吧—”“我回来啦—”“柄儿啊,你回来吧—”“我回来啦—”陈玉轩支起半边身子:“什么声?”“是溪边招魂的。”管家回答,感觉晦气,陈玉轩的脸色便有些不悦。唤魂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且陡然放大了。陈玉轩感到脊背发凉,打个激灵。他看见碾坊旁小溪的对面茅草路上,一个手提黄色油纸灯笼的妇人和一个男孩子正慢慢走过来。“柄儿啊,你回来吧—”“我回来啦—”人影越来越近,声音也越发凄切。陈玉轩问:“应答的孩子不是好好的吗?还招魂为的什么?”“老统领,莫管她!”管家说:“竿城人都管这老妪叫癫婆。她的大儿是在嘉善死掉的,尸骨没回来。都死八九年了,她就一直这样疯疯癫癫的……”陈玉轩听罢,鼻子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陈梦杰跟着老统领沿着溪边的小路走,转过一处山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出现在眼前。小溪两边的坡头上,处处是陈旧的或刚刚堆垒起的坟茔,处处飘扬着白色的经幡。又走近些,便见有很多人在挂坟。孤儿寡母,哀声动地。那时正是三月,满坡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全开了,粉嘟嘟的,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纸钱旋转。广袤的坡地恰如一座白色的祭坛。”那个时候的湘西人,因为性格使然和文化使然,注定容易留下悲剧。

  一部《白祭坛》,记载了湘西的百年风云,一群鲜活的人物形象成就了湘西人的形象,也成就了《白祭坛》文学和美学的高度。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作品,《白祭坛》完成了湘西人物群像的刻划,并且让我们感动。

  《白祭坛》的故事是湘西的故事,母亲会把这些故事放在枕头上,爷爷会把这些故事盖在被子里,从此,子孙们都不会忘记。湘西那个地方,即使什么都没有,我也深爱。

  我不习惯写书评,理论思考太累,就颠三倒四地写了以上这些东西,在情感上应该更加真实,算是读后感想。

  (作者:吴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