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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砷殇

 

摄影:周平浪

 

文字:黄芳

 

  坐落于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的雄黄矿是一座有1500余年历史的亚洲最大的雄黄矿,它生产砒霜、硫酸和用来制造鞭炮、药材的雄黄粉,无可匹敌的丰富储量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为这片土地创造了光荣和财富,也深埋下砷中毒的种子。而在2011年,矿厂因污染严重关停后,不管是矿边的村民还是矿上的职工都面临无力就医的窘境,在矿厂破产改制后才被诊断出砷中毒的部分职工被告知不纳入工伤;而多数罹患癌症的村民在贫穷中默默死去。

 

  据不完全统计,在破产(2001年)以前,湖南省雄黄矿先后有400名矿区职工砷中毒死亡,在破产后10多年间,“平均每年有10多人死亡。最多的一年死了30多个”。这个数字来自赵光明,他从1977年当雄黄矿厂医起,整理了一份砷中毒患者的档案,罹患癌症和死亡的人数在他的记录中不断增加。

 

  而在距离磺厂社区百米之外的鹤山村,村民唐纯勇收集了一份被有县医院诊断报告和常德市职业病防治所鉴定报告的砷中毒村民花名册,这个数字是286人,他的统计范围是未合并之前的鹤山村——距离矿区最近的区域,这里共有村民700人左右。

 

  砒霜灰和二氧化硫未处理直接排放

 

  新中国成立后,于1950年在湖南石门和慈利两县交界的地区建设起雄黄矿区,1956年该矿开始利用低品位矿炼制砒霜,并用炼砒炉尾气生产硫酸和过磷酸钙。

 

  雄黄,是一种橘黄色粒状固体或橙黄色粉末,其主要化学成分为硫和重金属砷。高品位的雄黄矿被用来制药、工业防腐、农业杀虫和制造烟火;低品位的矿则被送入炉膛中烧制,待它加热、氧化,用“风炮筒”收集起来。

 

  矿石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有效成分可以炼制出砒霜,其余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废渣被倾倒在矿区一个叫石磺寺的地方附近的小河里。74岁的老矿工盛芳训记得,矿渣成年累月地堆砌在这条河,残留的砷就这样流入河流,渗入土壤,被庄稼富集。河的下游是鹤山村,炼砒炉的下风向也是鹤山村。

 

  “早上一推开门,就是一股放炮仗的味道,刺鼻得很。”76岁的村民龚兆淑是土生土长的鹤山村村民,她看到,穿村而过的小溪沟每天都淌过一股红色的水。不过村民们总会等那水流过后,才继续洗衣服,喝水,小孩们在里边洗澡。直到他们发现不断有和这条溪沟接触过的村民腹泻,后来被医生告知是“急性砷中毒”,大家才口耳相传,“溪沟里的水喝不得”。

 

  北京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王振刚等人曾在上世纪90年代在石门矿区附近做“砷暴露研究”,根据他们的研究结论,矿区附近的鹤山村、马鞍村和胜利村三个村子的土壤砷含量为84.17-296.19mg/kg。河水含砷量达到0.5-14.5mg/L。这里居民的砷摄入量为195-1129μg/d。居民头发砷含量中位数为0.972-2.459/g。且发砷值随年龄增加而增加。

 

  而根据世卫组织以及中国现行标准规定,每升饮用水中砷的含量不能超过10微克,长期饮用含砷量超过每升10微克的水可导致砷对健康损害。

 

  在王振刚等人看来,雄黄矿物洗矿废水污染了蝶河水,而通过灌溉,河水污染土壤,通过作物吸收,导致粮食蔬菜受到污染,距离雄黄矿越近,污染越重。而这些还可能与雄黄矿炼砷的烟尘污染有关。

 

  用村民的话说,“炼砒炉”里的烟把周围的庄稼都熏死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周围的山体上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寸草不生。甚至,砒霜和雄黄把毒蛇、野虫都赶得远远的。

 

  1978年,因为污染严重,国家停止雄黄矿的炼砒行为。 一份贴在磺厂社区告示栏的《雄黄矿区重金属污染治理项目简介》官方文件称,硫酸的生产废水,炼批过程产生的砒灰和二氧化硫未经处理直接排放,给核心区9平方公里环境造成严重污染。

 

  但直到2011年,在2001年破产改制又经营十年后,这座矿因为污染问题被彻底关停。

 

  癌症像幽灵在村子上空游荡

 

  长期研究砷污染的中国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孙贵范曾表示,砷污染被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列为人类第一类致癌物质,它会通过胎盘传给胎儿,等到孩子出生后,影响也会一直持续。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赵光明一直在研究砷中毒。他说,这种病的潜伏期为10年到30年。而发病常在40岁以后,先是露出略浅的脱色斑,然后年龄越大,越深,变成凸出身体表面的疣状物。

 

  “这个黑东西,一到天暖就发痒,开花发烂,流脓水,然后又结痂。不能抠,一抠一个坑,它又会跑到别的地方。”龚兆元指的腹部接连的几块伤口说。他被石门县人民医院诊断为多发性鲍温症,医生在后边加注“属皮肤癌”。在更早以前,他被诊断为砷中毒。

 

  皮肤癌、肺癌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癌症如幽灵在这个村子上空游荡。

 

  龚兆淑和一群老头老太坐在日头底下晒太阳,她指着身边的人,喏,她也是皮肤癌,她老头子是肺癌,那个谁是膀胱癌,还有谁是宫颈癌。

 

  不光是村民。盛芳训说,他的兄弟们——那些背磺工、炉前工、选矿工没有几个在的了。

 

  81岁的龚兆培在2014年1月1日的下午痛苦地死了。皮肤癌淋巴转移,砷斑像菜花一样绽开,“从脑壳到脚”布满他身体的不同部位。

 

  打从雄黄矿开炼砒霜起,龚兆培就干起这个“与魔鬼同行”的工作,把雄黄扔进炉膛,烧制氧化,然后就炼出最古老的剧毒药--砒霜。

 

  没日没夜地烧,砒灰挡也挡不住,会从几层口罩的缝隙里钻进去。每天下完班,他的身上,两腿上长满红疹,走路迈步只能像螃蟹一样。

 

  眼看着,他的工友们一个个离世,砷中毒,各种癌症。而他终于也在1982年被诊断为重度砷中毒而病退。这之后没过多久,他又被确诊为皮肤癌。

 

  他的老伴吴珍香说,在过去二十多年里,砷斑总是灌水,开花,流脓,反反复复。又痒又疼,像割肉。

 

  受不住了,老龚就找出一堆火柴,刮下火柴头,把它们覆盖到伤口上,然后“嚓”地一下点燃,用“烧伤自己”的方式结痂。不过隔十几天,又开始发作了,然后又烧。

 

 

 距离村庄最近的磺厂医院能做排砷解毒治疗。不过副院长赵光明说,很少有村民来做。这样的治疗,一年本至少需要做一次,但一次费用在三千元左右,而重金属解毒药物目前还不在新农合的基本药物目录,所以很少有人就诊。即便是被诊断为癌症,大部分人也因为无力就医而放弃治疗。

 

 

 他们用自己的土办法。龚兆元每月往医院开些消炎药,以便让他的皮肤癌病状发作的更轻些;龚兆淑的办法是一管皮炎平止痒;而覃文继,每天要洗三次茶叶水;还有人用生姜片止住伤口发痒、另一个人说他用的是牙膏。

 

  龚兆元的三叔,皮肤癌发作在脚趾,把脚趾割掉,后来转移到大腿,又切割掉大腿,最后痛苦难忍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像是这片土地上可恶的“基因”。龚兆元的大伯、母亲、大哥、大嫂、三哥、三嫂都是慢性砷中毒患者,罹患癌症死亡。如今他和他的子女中,又诊断出四个砷中毒。

 

  原炼砒遗留近20万吨砒渣

 

  雄黄矿被关停后,这里开始污染治理工程。2011年2月,国务院正式批复《国家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十二五”规划》,石门雄黄矿区作为一个单独项目区实施综合整治。2012年10月,《石门雄黄矿区重金属污染“十二五”综合防治实施方案》开始实施,项目包括历史遗留砒渣及周边污染土壤治理,核心区近8000亩污染农田修复、生活饮用水安全、生态安全等工程,工程分为四期,工期五年。

 

  按照这份方案,一、二期为源头控制,是对原炼砒遗留下来的近20万吨砒渣及周边污染土壤进行安全处理,目的是从源头上控制砒渣的浸出液进入周边水体和土壤,最大限度地减少砷污染环境风险。第三期工程,是对黄水溪进行综合整治。第四期是对污染核心区近8000亩污染土壤进行修复。

 

  如今,山下的厂区被推倒,原来堆放矿渣的地方被推成大坑,周边用黄土和石块覆盖防止雨水将砷化物冲刷下渗,那个大坑边的山头上是一片墓群。

 

  “那是矿工的坟。”赵光明说,有从郴州来的,怀化来的,安化来的,河南来的。从前他们离开家人,支援国家建设,最后他们就埋葬在这里。

 

 

 他们的坟头远远地,对着那个炼砒霜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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