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40年 湖南这些人这些事

 

20多年前,报告文学作家陈冠柏在他的报告文学集《黑色的七月》中这样描写高考临战前的生动画景:

 

一道10公分宽的油漆白线把考场和周围隔离了开来,藉以防止激狂型的家长越过禁区干扰考场。它极像马路上的快慢车分到线,只是线两侧的人都坐在由焦躁和惊扰发动的特别快车上。

 

他笔下的考场内外分野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表面静得如同空气已经凝结,考场的森严气氛不言而喻;一个热闹翻涌出急切和等待,化为不定的眼神和细碎焦急的踱步。无论年代如何,考场内外的众生相好像有些固化的意味,但高考自身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湖南省自1977年恢复高考起,到今年过去了整整40个春秋。这场改变了无数人、影响了无数人的考试在时间齿轮的带动下,发生了“沧海桑田”式的变化。

 

放下锄头 备考去!

 

最近几年每到高考临近,有张图片总会在网络上流传起来:黢黑的底色上是埋头苦读的学生,他们头上悬着两个大字“高考”以及一排戏谑式的文字说明——史诗级灾难片鸿篇巨制。高考现如今因其重要性被广大学子视为一道“坎儿”,但一路溯源,其实1977年刚恢复高考的那一年,湖南大地上涌动着的是抑制不住的对它的欢迎和狂喜。

 

《高考》恶搞海报

1966年,湖南高等学校废止了统一考试招生的制度;1970年,开始试行招收经群众推荐的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入学的“新制度”,至1976年止,长达七年。这种“推荐入学”的制度在如今“逢进必考”的规范下显得格格不入,在当时也带来了负面的效果:它人为地中断了学习的连续性,大大降低了高等学校学生的质量。仅以湘乡为例就可窥得:1977年恢复高考时,湘乡共有15285名应往届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而被录取的新生仅475人,绝大部分是1964、1965、1966年毕业的高中生,只有7人是高中应届毕业生。

 

许多有求知欲望的青年被推荐制阻隔在求学之路之外,恨不得入。随之而来的是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缺少新鲜血液的注入,出现了严重的人才断层。时间进入1977年,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一次关于高等学校招生的工作会议,这场连开44天的会议,从酷暑蝉鸣中开到金秋月明,随后一个“原子弹”般的消息传了开去:高校招生统一考试制度恢复了!10月21日开始,消息经由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媒体的头号新闻发布,迅速搅动了整个中国。“全国恢复高考,不问出身、自愿报名、择优录取”的广播通知震动了衡阳水口矿务局下属农场的女知青曾湘文,震动了岳阳国营黄盖湖农场的向国键,震动了衡阳渔场刚生下小女儿的杨军……那一晚,无数曾在文化的黑暗中挣扎的湖南青年彻夜未眠。

 

“有老课本吗?”成了熟人见面的招呼语,为了拾起课本,去新华书店抢购课本者有之,走街串巷借书者有之,抄书者有之。来自衡阳的曾湘文回忆道,当时仓促的备考时间让她“抓着什么看什么”,看报纸、看字典、看史书。1个月后,高考开始在全国各省举行。湖南全省统一考试定在了1977年12月17日、18日,参加这场载入史册的考试的共有应届高中毕业生和下乡知青(报考年龄放宽至30岁)共63万余人,其中应届高中毕业生31.2万余人,约占考生人数的50%。但录取率仅为3.8%。

 

当时虽然国人还身着灰蓝色衣服,但喇叭裤、电烫卷发的出现让这个国家出现了整齐划一和新潮时髦并存的奇妙景象。不过,高考试题仍旧留存着浓浓化不开的旧貌印记,比如湖南省1977年的高考命题作文题为《心中有话向党说》,邵阳、涟源地区语文阅卷组是这样评价的:

 

1977年邵阳、涟源语文阅卷组评语

 

1977年考生谢柳青在湖南高考命题作文《心中有话向党说》中这样写道:

 

心啊,你慢点儿跳,慢点儿跳,让我静下来,把心底的话儿向党倾吐,把我真实的思想感情向党汇报……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谁不想升入大学,继续深造?可是,我的父亲是个教师,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臭老九”的孩子怎能进高校?……党啊,升大学是我的志愿,但是能否录取,请您相信,“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早就作好了。在我未来的峥嵘岁月里,我一定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革命到底不动摇!

 

该文初被认定为“表达对党的不满”而被判零分,后又经阅卷老师集体讨论改成满分,这也使得来自岳阳公田镇山脚旮旯里的谢柳青名噪一时,后顺利被湖南省师范学院岳阳分院(岳阳师专,现为湖南理工学院)录取。

 

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幸运。湖南省仅3.8%的录取率诉说了无数人满怀对大学的向往却又落榜的故事,岳阳国营黄盖湖农场的向国键连考两年才录到湖南农学院农机系,衡阳水口山矿务局下属农场的曾湘文也是连考两年才以超过分数控制线70多分的成绩录到湘潭大学汉语言文学系……

 

仓促的恢复高考元年就这样过去了,广大学生抬头望着光明的裂口再埋首伏案,而高考也开始向更规范更现代化的目标前行。

 

即使共用考桌 我也要高考!

 

1977年那场高考很特殊,不同于现在夏蝉阵阵的背景音,那一年是在12月的寒冬中开考,1月份发录取通知书,2月份进大学读书。那一年不仅有两代人一齐参考的情形,还有两个人挤一张桌子的窘迫局面。

 

自1978年起,高考招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

 

刚刚结束77年的高考录取工作,韶山区革命委就在1978年2月28日发出了迎接78年高考的号召,“为了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这份通知文件这样安排道:一、全区应届高中毕业生要在五月下旬前毕业,然后马上转入应考复习;二、为下乡回乡知情和厂矿企事业单位青年职工开设复习班,从三月上旬始每周开课三天;三、除了现有中学老师外,还从机关单位中抽借部分干部参加辅导功课的工作。

 

对于知青群体,湖南省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湖南省革委会教育局承诺“给他们一定的时间复习功课”,但在春耕大忙季节,仍必须做到“生产、复习两不误”。

 

这一年实行了全国统一命题,增开外语科目考试,历史和地理、物理和化学分开考试。按教育部的说法,增考外语此举是为“适应四小现代化、争取时间”,考生学什么语种就考什么语种,没学过外语的可免试,且外语成绩暂不计入总分。参加过78年高考的曾湘文就没有参加外语考试,惊喜地是,她在1991年偶得自己当年的答卷,卷幅有16开大小,一共28页,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的五门文科卷被装订在一起,均为百分制。

 

到了1979年的湖南省高考,报考的年龄限制下调至25周岁;考试时间统一定为7月7日至9日,之后虽略有调整但直到2003年才最终确定提前至6月。

 

我省低迷的录取率也开始出现略微波动。湖南师院附中79届的高考录取率从1978年的12.74%上升到21.05%,文科的语文及格率从上一年的2.15%上升至13%,理科的语文及格率则从10.8%攀升至31.2%。这些数字在今天看来也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低,但是对比77年的数据,也许你就能体会到即使仅仅恢复3年的高考也能多么鼓舞这片大地上的求学者了:查阅邵阳、涟源阅卷组77年的高考试卷分析报告,语文科目的第一小题为根据拼音写汉字,答案为“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但多数考生无法解答,正确率仅在10%左右。如今幼儿园都开始教授的拼音,在那时却是少数人才拥有的技能。不少考生开始硬着头皮凑也要把答案凑出来,因而乱答一气,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与现在的考场“通用法则”一致。对拼音一知半解的考生,错将“目的”拼成“美帝”,“达到”写成“打倒”,反倒写出了“政治上犯了严重错误”的句子。

 

除了考场上有两人共用一桌的景象,物资紧张的情况在全国都很常见。教育部学生管理司就在1980年向各省高招办发出指令,希望各省、市、自治区自行采用照相制版和轮转机印刷的方式印制高考试卷,而没有设备的省份,就只能就近去找兄弟省市帮忙印制。湖南的阅卷组也跟有限的物质条件“打起了架”。1980年的湖南高考统分集中在7月14日至31日,总站选在了湖南大学,需要用到电脑处理数据。但这期间三度发生电源中断事件,致使一台机器和七个磁盘信息损坏,眼看已经落后全国统一进度,“逼得”省招生办再去一封电函给长沙市三电办,要求对方尽一切努力保证7月21日至8月3日湖大的供电安全。而如今各种稳定的科技物质手段一应俱全,实时考场电子监控、入场安检、考场电子信号屏蔽、电脑阅卷……它们在保障考试公平的同时,也昭示高考自身已经越来越“更新换代”了。

 

到底怎么考?

 

时间不停地走,湖南高考大事记也慢慢有了更多值得着墨的地方。

 

1980年,湖南省招生办拟将中学教育中近似“停摆”的生物科加入考试科目且按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的比例计入总分。1983年,英语被正式列入高考科目,生物加入理科范围,教育部也正式提出“定向招生,定向分配”,高考成了“吃国家粮”的好机遇,作为农业大省的湖南,有七万多人积极地参加了考试。到了85年,高考改革的总体趋势是向减少高考科目方向发展,将理科7门、文科6门减少为3+2共5门。虽然那一年教育部划定的高考复习范围中,比起其他需要复习好几册书的科目而言,生物只需复习两册书,但它的“回归”预示着高考科目和命题的设置开始了长期的探索。从3+2,到4×4,从2×5到3+X,看似数学算式般的组合,写尽了湖南恢复高考40年来的求索之路。

 

纵览历史,湖南高考改革中影响很大的一次当属1991年的“三南改革”。那是一次“短命”的改革,却给参加过考试的湖南、云南和海南的考生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当时还在攸县一中高三理科班读书的易威寰突然感到一丝不安,因为距离高考还有不到9个月的那一天,三南改革启动了。过去按文理分班,现在改为文史、理工、医农、地矿四类,每类考4门,即4×4方案。这下,偏科的学生欣喜若狂,易威寰也是。语文和物理不好的他毫不犹豫进了医农班,但当年高考攸县一中两个医农班仅有8人上线,远低于学校40%的升学率。那一年,省普通高校招生办在高考科目改革试点工作的汇报中也提到了社会上对此次三南改革出现的反弹,具体出现的问题包括有平时成绩一贯很好的学生落选,省属重点中学整体考得不理想,四类科目组中医农组500分还上不了中专。到了1992年11月,湖南高考再次回到文理分科的轨道,国家教育委员会办公厅批复同意我省从1993年起高考实行2×5方案,即文理两类,每类5门科目,其中语数外为公共科目。来自攸县的易威寰拾起课本,再次走上考场。虽然最终他考出了559分,但由于录取政策向应届生倾斜,补习生录取线相比之下高了20分,他最终只上了大专线,录到株洲工学院(现湖南工业大学)。到了2001年,“3+X”的方案在湖南确立下来并延续至今。

 

“进击”的升学率

 

易威寰的例子并非个例,他的故事是当时低迷的高考录取率的缩影。恢复高考以来,全国范围内的录取率一直很低,从1977年至1980年,均在10%以下(详见下图)。本意就是想为国家选拔更多人才的制度怎能继续将那么多人挡在门外?1984年在《湖南日报》当记者的周永龄发文反映情况,称湖南高考录取分数线逐年提高而相当一批成绩优异者不能入学。一方面84年湖南理科录取线在全国范围内仅次于浙江,文科录取线也排到了全国第三高;另一方面,1983年湖南共有18.3万人参考,实际录取1.76万人,录取率9.6%,而上海的录取率已经达到了30%以上。这位当时已经48岁的老记者撰文疾呼,希望为湖南广大有用之才争取更多的培养机会。

 

1977-2010年全国高考录取率

1977-2010年全国高考报名人数和录取人数

 

开篇提到的陈冠柏先生对于高考的称呼为“黑色的七月”,想必这是与跌入谷底的高考录取率相映衬的。1977年的全国高考录取率为5%,十年后到了30%左右,再过十年则攀升至了35.6%。但这个数字还远远不能满足青年人对高等教育的需求。当美国、日本、欧洲多数国家的100个青年人有35%至50%是大学生时,我国的数字还停留在9.8%(湖南的高等教育在校生人数情况见下图)。过于激烈的竞争,不仅让高考被打上“黑色”的沉重烙印,还被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1949-2005湖南省每万人口高等教育在校人数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1999年高考即将举行的前一个月,第三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传出消息:1999年高校扩招30万!这一消息抚慰了酷暑中备考的考生,也让家长如沐春风。立竿见影地,这一年的全国录取率到达了前所未有的56%。而今年湖南高考的录取率则有望突破86%。

 

首次大扩招紧跟着的连续几年扩招,缓解了竞争高压的态势,高中毕业生们上大学的机会增加了一倍还要多,高升学率理论上也为素质教育的实操留出了时间。除了录取人数“松绑”,报考年龄限制也在2001年高考前彻底解禁,于是近些年我们总能在新闻里读到“大龄考生”赴考的消息,比如2013年85岁高龄的永州罗伯中嗲嗲就参加了高考。他1956年曾参加过一回高考,遗憾没有上线的他于2013年再次报名,却在考试当天被考场警卫拦住,罗嗲掏出准考证将警卫的“考生家长不能进”噎了回去。年龄限制的放开不仅仅是让曾在考场折戟之人得到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更是赞许了终身学习、终身教育体系的落地生根。

 

此外,湖南省的高考志愿填报方式也有了很大改变。1977年那场高考,湖南考区并没有公布考试成绩,上了分数线的考生需要先体检再填志愿,再被动陷入盲目等待录取通知书的状态;1978年时,湖南高考开始公布考试成绩;2003年,教育部在湖南试点实行平行志愿填报方式,传统的梯度志愿带来的落榜风险被减小,入学机会更多了。6年后,教育部把这项制度推广到了全国。

 

年轻人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时间推进到2010年,那是湖南新课程高考改革元年。这场改革在平稳过渡中加入了一些新的变化,令参加过这场考试的笔者印象最深的是当年的高考准许单科成绩在全省前万分之一的考生增加一次投档机会,这项举措简直就是偏科怪才们的及时雨。这也透露出高考改革的方向,那就是肯定考生的多样性,以更宽容的姿态欢迎有追求的年轻人。

 

而今年,湖南省以调整高考加分政策为大旗拉开了恢复高考40年的序幕。加分政策的收紧不知道又预示着下一步我省高考改革将如何进行呢?

 

人到40岁已经是“不惑”,湖南恢复高考也到了第40个年头。不同于恢复高考初期国人对它的满腔热血、义无反顾、一战到底,现如今的考生们渐渐用更加理性和宽广的视野去看待这场考试。也许,曾经高考是70、80年代末那群人眼中最重要的事情,但到了当下,高考还是很重要,但是它也只充当了很多件重要的事情中的一个分子而已。

 

曾经那个“一考定终身”的年代,高考是无数学生唯一正确的追求。1987年时,湖南一大批落榜考生就做出了令人扼腕痛心的举动:郴州五中17岁女学生李梅投水自杀,双峰县两个落考女生意图跳楼自杀,株洲两名考生出现神经错乱,衡南、东安、冷水滩等地60多名学生离家出走,南岳岳云中学5名学生跑去寺院要求削发为僧……但恢复高考整整40年后的今天,学生们仍然敬畏高考,仍然为之努力,但他们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获取高等教育的入学券不再只有一条路可走。自主招生、艺术特长生、出国留学,都是教育的发展承诺给学生的康庄道。湘潭一位高三学生龙婉月就是一位美术艺考生,她回忆说,好几年前自己的两个表姐参加了高考,她们都太“轴”了,因为她们都是通过复读才考入理想大学。而龙婉月认为其实还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于是兴趣为师,她选择了美术艺考,正瞄准清华美院迈进。

 

 

作为湖南高考的亲历者,笔者仅站在民间立场上试图对这场浩浩荡穿越40年而来的考试做一个小结,希望读者能探寻到自己在这长长的坐标系中的定点,感受着在历史中穿巡的沉淀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北去的湘江水注视着三湘大地,发出沉默而期待的疑问——下一个10年,湖南的高考会怎样?

 

珍贵史料摘录

 

为使考生能够集中精力考试,不受外来干扰,各地都采取了积极有效的方法,同时得到了社会的理解和支持。譬如,大庸市永定考区和长沙市浏阳考区,在开考期间,禁止车辆从考点门前的公路上通过。特别是浏阳县十五中考点附近有两位老人过世后,政府领导做工作,两家硬是没有奏哀乐,没有放鞭炮,没有按时下的风俗举行葬礼。为使考点不受影响,其中一家送葬队伍在出殡时,绕道七、八公里,多花费了700余元(花炮之乡的鞭炮费)。这种一切为高考的义举,博得了考生及考点所有工作人员的称赞,在当地传为美谈。——节选自《统一认识 坚持改革 严密组织 以法治考——湖南省一九九二年高考总结》

 

感谢对本文给予帮助的湖南省档案馆副馆长禹丁华,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高等教育研究所主任马宏铁。

 

文:赵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