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市明德中学王瑾妮同学创作的文章《没有壳的人》,刊登于2016年第11期《中学语文》。《中学语文》创刊于1958年,由我国现代文学先驱茅盾题写刊名,语文大师叶圣陶题词,最先传播出“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的教育思想。它一贯以提高教师素质,培养学生能力为宗旨,是我国最早的优秀语文期刊之一。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谭旭东点评:王瑾妮的《没有壳的人》是以2016第三届“北大培文杯”全国青少年创意写作大赛决赛题目之一《物品——带皮毛的午餐》为灵感,所创作的一篇带着跨文体特点的作品。本文采用一个乞丐或者流浪汉的视角架构故事,通过对城市中所遇到的人的观察与审视,剖析人性,从而批判人的变异和社会价值观的扭曲,可谓匠心独运。《没有壳的人》文摘如下: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的人大多都活得很辛苦。

  因为他们每天都在不停地换壳。我所见过的人中,有最多层壳的是一个杂货店老板,我曾经看他站在柜台前,忙不迭地脱壳、穿壳……满头大汗。他整整换了十五层壳!

  我也曾试图和别人讨论这件奇怪的事情。我在街头拦住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问她:“你每天换几层壳?”哪知她急匆匆地扒下了身上这一层壳,套上了另一层,对着我啐了一口,大喊:“疯子,滚远点!”我只好又回到了我栖身的桥洞低下,继续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审视来来往往的人——无数的人换着无数的壳。

  那一天——我很想写下那个日期来说明这事儿并非是我虚构,但你们都知道的,越想记住的事情忘得也越快——我正极认真地观看树底下打电话的一个年轻男人,他每打一个电话,就换一层壳。我聚精会神地看着,想弄清楚他有几层壳。那可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接通第一个电话时,他的那层壳,眉梢是上挑而带着悦色的,眼睛弯成窄缝,咧着一张嘴谄媚地笑着,可那一套神态又是那么的空洞僵硬,叫人一眼便能察觉,这层壳他穿上的时间太久,已经有些老化了。第二个电话时呢,他艰难地扯下了第一层壳——它已经快长在他身上了——套上了第二层壳。这层壳的面目神态却是十分蛮横的,原先那双窄缝般的眼睛瞪成了两个天井,青白的眼珠子愤恨恼怒地四下乱跳,那嘴仍是咧着的,却不再是笑,而是上下张合着,唾沫横飞。我猜他一定是在给他的家人打电话。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大多数人总爱把脾气最坏的一层壳用来给对他们最好的人看。我觉得荒谬可笑,可似乎他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也无法再说些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听我要说什么,他们面对我的那层壳倒出人意料的统一——嫌恶不屑,又带着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狰狞扭曲。

  讲到这儿您一定以为我要偏离主题,可是并不,我要说的重点仍是那一天,十分特殊的一天。刚才的男人在换完了四层壳之后疲惫地离开了,我漫无目的地旋转视线,开始盯着男人刚才靠着的树发呆。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大事,这也令我十分的担忧起来——树竟然是没有壳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人们的表现让我觉得没有壳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危险而可怜的,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乞丐在一群衣着华丽的贵族面前接受审判与检视,那么所有的嘲笑和鄙夷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哪怕贫穷如我,至少也有一层壳呢!我通常在那些自诩高贵的人面前套上它,面带傻笑,一言不发,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怨眼神,这样才能让他们露出冰冷的微笑,往我面前的破碗里丢几个肮脏的硬币,而不是被他们丢进黑暗的铁笼子里,不为人知的腐烂。

  于是我决心为树也找一层壳。

  但很快我发现,不仅仅是树,除了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生物有壳了,是的,一层也没有。这让我陷入了无尽的困惑之中。没有壳的它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我在那个桥洞中冥想了很久,一直到那一天的傍晚。

  能思想是件好事,这种能力让日子变得漫长,让生命变得短暂,还能碰见与自己同样有着稀奇古怪想法的人。我之所以下出这样的论断,是因为在那一天的黄昏,在我的思想还没有取得任何结果的时候,我旁边出现了一个人。他好像是从明黄的落日余晖里晃出来的,没有一点儿声息,连样貌也模糊不清。我眯缝着眼打量他半晌,却依旧什么印象也没能留下。我简直要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于是我又转头去看别的人,却发现他们仍然忙碌着穿壳脱壳,和平常并无二致。

  这真是倒霉的一天。那时我这么想着。我居然接连碰见了两个我无法解决的疑问,可我并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只能和那人一起干坐着。我本以为他坐在我旁边是刻意要来和我搭话,但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只是觉得这个角度很适合欣赏落日。这令我产生了一点不愉快,可我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于是我决定容忍一下他的失礼。

  “这落日多美啊!”那人忽然开口。

  此时地平线已经吞噬了那颗滚烫的圆球,使它自身闪闪地散出金辉来。

  “也许吧。”我耸耸肩,“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落日可以燃烧掉他们身上的重负,可他们却总蜷缩在高楼大厦的影子里。”他抬手指了指周围穿梭而过的人流,带着不掩饰的惋惜与同情神色。

  这言论是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我是说,我不知道落日竟有这样令人齿寒得可怖功效,简直是有毁灭世界一般的威力。

  可那人却望着最后一点金光,一幅欢愉又享受的模样。

  “我总要在日落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晒一晒,那样我会觉得很轻松。正因为有这样的念头,我也经过了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背着壳的人。今天你这儿的余晖最好,我才小坐一会儿的。”他补充说。

  我骇然地望着他,一时竟无法吐出只言片语。这时我才恍然发现,那人身上是没有壳的。正因为没有壳,他才是流动的、模糊的形状,如同太阳随意挥洒出来的一个光斑,跃动着不属于这座城市里的灼热气息与炽目光芒。

  “你还好的……”他上下看了呆滞的我一眼,“你只有一层壳吧?很容易就能烧的掉。但有的人可就麻烦了。身上的壳太多把他压得只有一丁点大,烧完了壳之后脆弱得如同虫豸。可如果不烧壳,他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空蛹,除了壳,里面空无一物。”

  “你难道用不着壳……?”我终于缓解了些惊惧情绪,很艰难地说出话来,声音也压得很低,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是说,你这样很容易被……那什么的。”

  他大声地笑起来,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话。

  “你觉得那种累赘有必要吗?哈哈……除了增加自己的负担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用处?”

  “你这样是很危险的。”我不得不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来警告他,“你会被那些人折腾得很惨!”

  “我不信,”他说,“没有壳的人才应该受到他们的尊敬,因为我比他们活得轻松自在。”

  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想着树的壳,以及其他许多生物的壳。想着想着我睡着了,死死抱住自己仅有的一层壳,睡得无比安心。我还做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梦里所有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有了壳——它们对上等人换上一层枝繁叶茂,光鲜美丽的壳;对下等人换上一层黯淡无光,平凡普通的壳。

  然后我痴痴地笑醒了。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我几乎要忘却了那个没有壳的怪人,他却再一次出现了。这回我可明明白白看见他了,他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还有一双因痛楚而怯懦跳动着的黑眼珠子。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叹了一声很长的气。

  “你是对的。”他说,“没有壳的人是没办法融入他们的,没办法在这儿活下去。你知道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里,连一套餐具都要套上那该死的、恶心的壳。”

  “我很欣慰你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微笑着说,“没有壳的人就像那些低等生物一样,卑微又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我也找了一副新壳,”他疲惫地从随身的破烂布包中小心掏出一套崭新的壳,“并且我以后也不再想看落日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新壳。和我的很像,面带傻笑,一言不发,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怨眼神。

  “很好,”我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么,为了躲开那恶魔一样的落日,我们可以一起搬去一个新的桥洞。”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决定把自己伟大的理想也告诉他:“并且,我们还要帮其他的生物也长出壳来——光是想一想就觉得那是一件壮举!一个人人有壳,树树也有壳的世界!”

  他咧开嘴笑了,仍然显得疲惫不堪。

  “那可真是伟大啊。”

  (作者:长沙市明德中学  王瑾妮)

责编:刘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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